曾育慧/南亞觀察主編、韓南風/政治觀察家

身著軍服的厄沙總統(圖片來源:美聯社AP影片截圖)

2019年7月14日,孟加拉前總統侯賽因.穆罕默德.厄沙(Hussain Muhammad Ershad)辭世,享年89歲。他是世上唯一在大規模起義被趕下台後依然能重返政壇的獨裁者。儘管因貪腐罪名而入獄6年,他直到最後一口氣都還是牽動孟加拉政壇的要角。2008年2月,我們採訪過這位前總統,也是第三大政黨Jatiya的創黨人,當日情景雖十分模糊,但南風年少時參與社會運動的點滴湧上心頭,錯綜複雜的情緒使他久久無法平息。

近來頻赴海外出差,數周未讀孟加拉新聞,在7月14日,也就是厄沙總統去世的當天,我還埋首於堆積如山的工作中,直到傍晚才從南風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對我來說,這不僅是孟加拉總統逝世,而是一位跟我見過面、聊過天的總統逝世的消息!畢竟,這是我唯一近距離觀察過的國家元首。

像許多其他事情一樣,我早已忘了2008年見面的細節。雖然那次的會面很有趣,也應該是我生命中難以磨滅的事件,但不管是我的研究或人生,自那年以來經歷了許多轉變,覆蓋了十多年前的記憶。

厄沙的政治生涯並不是我們討論的重點。會面當時,我還是研究衛生政策的碩士生,希望他能談談孟加拉在1982年通過的藥品政策。這項政策破壞了跨國藥廠和西方國家在發展中國家的商業佈局,從研議、推動、通過、實施到後續不斷擴大的漣漪,是當時國際間的重大突破。孟加拉經驗和後續三個案例的出現,促使世界衛生組織(WHO)在1995年公開表示,國家藥品政策是國家發展的優先要務。

賈福拉醫師(Dr. Zafrullah Choudhury)是1982年藥品政策的推手

研究大半的工作是訪問核心的決策者。賈福拉醫師(Zafrullah Chowdhury)是一位革命性的健康與社會運動者、參與過獨立戰爭的自由鬥士,創立人民健康中心(Gonoshasthaya Kendra),也是草擬並推動1982年國家藥品政策的靈魂人物。厄沙總統通過這項政策,主要是受到賈福拉醫師的影響。因此,我們的計畫是先訪問賈福拉醫師,然後再去找藥品政策專家委員會的其它成員,包括委員會主席暨國家級教授Nurul Islam醫師。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間,我們從城市走到鄉村,去看醫院,衛生所,非政府組織經營的衛生計畫,採訪學者、政策制定者(國會議員)、政府官員、藥廠老闆、記者、社運人士和民眾。 二月的第二周,正當我準備回台灣時,南風說我們應該去找厄沙談談,他是最後拍板定案的人。

我不確定說服一位前總統接受採訪可能性究竟有多高,「很多國會議員和政府官員一再地更改預約訪談的時間,你現在講的可是統治過孟加拉近十年的獨裁總統,現在孟加拉第三大政黨的主席。值得一試嗎?」那個時候,我們已經連續三天試圖約訪一位達卡大學教授,也是當時專家委員會成員,但沒有下文,已經有點挫折,沒什麼信心了。

南風倒是頗為樂觀,自己去聯絡。某天下午,我們接到總統親自回電,「請來和我一起喝茶。」接著他的私人秘書也打電話來通知時間和地點。

2008年2月19日傍晚,我們提前15分鐘抵達厄沙的官邸。那裡不斷地有人進進出出,年輕的、老的、男的女的,好像一場沒完沒了的遊行隊伍。我開始擔心時間,總統要讓我們問多久?會回答多少問題?會說改天再來嗎?

筆者與已故總統厄沙合影

等了許久才輪到我們。一進門,總統臉上掛著他的招牌神祕微笑歡迎我們。超過一小時的採訪進行地出乎意外的順利,他耐心地回答我提出的所有問題,雖然有許多答案讓我彷彿陷入一場更大的迷霧!

我問他推行藥品政策的動機是什麼;他的回答是,「人民的福祉。我的藥品政策確保了民眾絕對買得起藥,同時也讓市面上數百種有害健康的藥物和相關產品下架。」

至於他如何抵擋來自跨國製藥公司和外國政府的壓力,他說「每個人都想追求自己的利益。 我並沒有損害我國人民的利益。」

「你知道,我們要通過1982年國家藥品政策那時候,不但跨國藥廠反對,連本地的藥廠和孟加拉醫師會也強力阻擋,」他補充道。

跨國藥廠深深地壟斷孟加拉市場,操縱了藥價、生產、銷售和廣告,市面上充斥著各種奇怪,甚至有害健康的產品,也不用害怕吃上官司。

1982年通過的國家藥品政策取消了這些特權。這項政策促進本地製藥產業的產能與技術提高,讓一般人買得到,也買得起品質良好的藥。但令他遺憾的,是居住在鄉間的貧窮人口無法獲得應有的醫療保健,原因是孟加拉的醫生不願意到偏鄉服務。

目前孟加拉有多達二百多家本地藥廠生產高品質、低成本的學名(仿製)藥和疫苗。在滿足國內市場97%的需求後,還能出口到全球144個國家。 1982年產值達2500萬美元的製藥市場在今日已增長到20億美元,預計到2023年還能再成長50億美元。不少藥廠也做海外投資。 在美國和歐洲市場有大量需求的孟加拉製抗癌學名藥,許多台灣人也在打聽並設法採購。

根據孟加拉出口推廣局估計,2017-2018會計年度,製藥部門的出口收入是1.0346億美元。

厄沙也不忘讚美台灣全民健保的成就,但當我邀請他來台灣訪問時卻被拒絕了,「如果我去台灣」總統說,「中國會不高興,中國是好朋友。」

訪談結束時,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我幾乎找到1982年孟加拉藥品政策所有的關鍵人物,從他們那裡了解到當時他們如何因應來自國內外,有錢有勢的既得利益者的挑戰;該政策如何使孟加拉人和全球其他人口受益;貧窮國家的少數有志之士如何提出創新思維,如何勇敢抵抗實力強大的產業,以實現人人健康的理想。

要離開時,我才把注意力轉向同行的南風,他看起來不太開心。「你怎麼了?」我問他。

「我不太舒服,我們走吧。」

首都達卡的塞車令人心煩意亂, 12公里的距離花了1個小時40分鐘才到得了。南風一路上沉默不語。他的不舒服我看出來了,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情很差,他真的很傷心。

那天晚上他才願意開口說話,「我在厄沙那裡想起一些往事,讓我坐立難安…」他打開話匣子,把我帶到1980年代的孟加拉。我好像在聽一個陌生人說一件遙遠的故事,停不下來,那是我從沒聽過的!

(待續)

遇見總統厄沙:一位不凡的決策者 & 孟加拉的敵人 Meeting President Ershad [Part II]

             遇見總統厄沙:一位不凡的決策者 & 孟加拉的敵人 Meeting President Ershad [Part III]


參考文獻:

Zafrullah Chowdhury. Bangladesh: a Tough Battle for a National Drug Policy. Development Dialogue 1995:1. Pp97-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