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觀察導讀｜猶然記得十幾年前，剛進入大學時看過的，由吳米森導演拍攝的紀錄片《西藏 臺北》，片頭引用了藏人詩人丹曾宗智的一段話「我是西藏人/但我不是來自西藏/從來沒有去過那裡/我卻夢見/死在那裡。」我知道臺北有條西藏路，高雄也有條西藏街，我同樣也不曾去過拉薩，但總能在臺灣的街頭看見喇麻裝束，或是看到每年3月份紀念西藏抗暴日（3月10日）的遊行人潮，以及隨風擺動的雪山獅子旗，對於西藏的認識彷彿像是遙遠卻又倏然出現的記憶片段。本文作者李奎壁透過解密檔案的閱覽，以及與藏人社群的接觸，從3段訪談紀錄，嘗試拼湊出在臺藏人的過去與現在，從種種的社會背景、族群分和、諜報抗衡、黨國政治、利益與理想，作者也嘗試盼能從藏人的脈絡來提醒臺灣與世界的出路或契機。
著｜李奎壁，1991年生於臺南， 2017年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碩士班，現生活在臺北。她的作品關注移動的人群、因為移動的軌跡所串連起來的事件，以及這些事件對於今日社會及社群媒體的影響。
「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鬼；人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鬼，我們正活在地獄裡。」
扎西（Tashi，化名）這樣說，這是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的人生中被取了另外幾個名字，可惜沒有一個名字被人們所記住，也因為不被記住，他才能存活到現在。
1960年代他出生於安多，嚴格定義上來說，他並不是藏人，也非漢人。 他的曾祖父原居於北京，使用中文姓名，因犯罪而流放邊疆，有幸遇見出巡的河南親王（Prince of Khoshuud）[1]並被招募為幕僚，隨親王到安多定居。他的父親擁有藏文名字，母親來自於當地的西藏家族，他也有些蒙古族親戚。
他所居住的區域位於藏、蒙、回的中間帶，各民族雜居，不同宗教與族群間通婚並非罕見事。當地飲食以麵食為主，麵條、餅、包子、方言稱為切克巴的花捲、糌粑、玉米粉做的饅頭、粉條為主，1斤白米的價格幾乎可以買2斤麵粉。他家飯桌上最常出現的便是哨子麵與豆芽菜炒肉絲配白饅頭，一直到他離開家鄉，才第一次體驗大口吃白米飯的感覺。
在他的印象當中，父母兩邊家族的壯年男子幾乎都在國民黨的軍隊中擔任職務，中藏文雙語流利。他從不諱言祖父在1958年過世可能是一種解脫，在那之後，他的家族受到共產黨的清算，祖產全數被查封，注定了他貧困的童年生活。
1980年代初，他決心脫離看不到未來的生活，從安多搭便車到拉薩，幾經輾轉後再從尼泊爾的西藏難民中心搭車抵達印度。起先，他被分配到馬蘇里中央學校上學。無奈缺乏經濟支持、幼年失學無法趕上學校進度，很快地，他便離開了學校，也是在學校附近遊蕩時認識了當時為國民黨工作的彭措（Phuntsok）。
彭措，在早年遺留的西藏相關檔案中被稱為蔡執中，在家中行二，大哥蔡永中，大弟蔡定中，藏文名蔡布道爾吉（Tsepal Dorjee），大妹卡莫（Karmo）後來嫁給了藏人貢塘慈誠（Gungthang Tsering），二弟貢布當珠（Gonpo Dhondup）流亡印度，與母親返回西藏後不久因酒醉鬥毆致死。
目前關於蔡布道爾吉的檔案有許多，但多半真假難辨，在一份檔案當中，他自稱是果洛（Guoluo）、阿木催、古爾扎一帶[2]地方藏族部落領袖的兒子，出生於1932年，父親曾經與洛桑澤旺（Lobsang Drewang，中文名：黃正清）一同購買軍用飛機致贈蔣介石。他在12歲時經由當時國民黨的情報首領戴雨農甄選進入蘭州特訓班第5期受訓，在1945年畢業後保送空軍學校；在《蒙藏委員會簡史》中，他自1967年10月開始任職於蒙藏委員會，他的職稱是飛行官、中二組駐康藏青甘區聯絡員、駐西藏區督導專員以及顧問；而在國民黨的內部解密檔案[3]中，他是協助「抵抗中國共產黨」的敵後工作人員，曾經駐紮過噶倫堡並接觸過西藏人民議會等流亡社會的重要人士。
當時蔡布爾道吉在德拉敦（Dehradun）及德里都有供短期居住的房子，彭措另外在尼泊爾的加德滿都（Kathmandu）經營了一間酒館與一間餐廳，彭厝曾經造訪過臺灣，蔡布爾道吉則長駐臺灣。扎西的工作基本上是在彭措於尼泊爾經營的餐酒館裡打雜，也兼做特定來訪人士的保鑣。
雖然早在1960年代就出現過國民黨利用藏人進行中國情報蒐集的紀錄，但1980年代時，以接觸並且影響流亡藏人為主要目的地的黨內勢力已經在長期的傾軋中分裂，牽涉其中的3個組織：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蒙藏委員會與國防部軍情局 ，彼此之間存在著競爭關係，並且與不同派系的藏人以及過去居住在藏文化影響地區，可能略懂藏文或中文但難以被歸類在任何一族群的群體合作。但不論這些與國民黨合作的族群為哪一個組織工作，抑或是同時為一個以上的組織工作以謀求最大利益，都因政治立場與多數流亡藏人社群相左而引起敵意。
在1980年代末，札西仍為彭措工作時，便遭遇了2起死亡事件，來自甘肅省卓尼縣（Jonê Zong）的格桑（kelsang）以及貢塘慈誠分別死於藏人的暗殺。在早年的藏人相關檔案當中，貢塘慈誠曾經以歌舞團的名義試圖將近200名藏人自印度送到臺灣，但最終並未受到批准，也沒有留下任何類似計畫被執行的紀錄；在臺灣的軍情局的一份解密檔案當中，則指出貢塘慈誠是「藏獨頑固份子」，並不能信任。這些與國民黨建立起某些關係但又不受到信任，最終死於藏人之手的人們，他們舉步維艱地前進的未來是什麼？
但也有從多邊勢力中全身而退者，來自於青海尖札縣（Jainca）的昆卻（Khochok）過去曾為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的高千貴工作，高千貴出生於今日的寧夏回族自治區，使用藏文名字旦巴蘭知（Pempa Lhagyal）接近藏人，但本身藏文並不流利。據說，他在尼泊爾經營了一份以華人為主要讀者的小報，是中央日報[4]外在華人社群間最廣為流通的刊物。昆卻有時提供抄錄自BBC電臺的假情報給來自臺灣的公務員換取酬勞，晚年在異鄉的寺院裡安詳辭世。
在為彭措工作後一陣子後，札西見了洛桑群配（Lobsang Chompel）。洛桑群配出身於四川省甘孜洲道孚縣（Dawu Zong），又被稱為道孚群配（Dawu Chompel），是當年隨國民黨一起撤退來臺的西藏士兵之一，可能另取中文姓名被記錄在相關檔案當中。他與弟弟長年為國民黨工作，弟弟因暗殺死於噶倫堡。洛桑群配以案件派發的方式讓札西在尼泊爾協助確認不同組織所提供的情報真偽，有時由加爾各答的華僑葉先生轉交薪酬，這也是札西真正接觸並且理解臺灣政治處境的開端。
他需要判別情報真偽的情報提供者廣泛，當中也包含了他的老闆，彭措。彭措曾經抄綠一些來自香港的新聞，並且以來自於中國的報紙張貼在家中，偽造中國的場景，拍攝照片以編撰假情報[5]。此外，彭措也參與了在尼泊爾境內爆破橋樑，並且讓當地人穿上解放軍服飾扮演反攻中國的偽情報照片拍攝，此一事件也在《喇嘛殺人》一書中被提及。
向國民黨提供的西藏相關情報有一部份來自於這些以謀求利益為主的族群，捏造而來，但也有一部分真正的情報來自於西藏。當時有一些曾在解放軍服役的藏人出逃，他們攜出真正的軍事情報尋求政治庇護，但在抵達政府窗口前，往往已經被過程中追求利益的掮客瓜分乾淨，以至於無法獲得實質上的幫助、滯留尼泊爾。
但中文與藏文流利，低調委身遊走在各個組織及族群間的人們所掌握的資訊，同時也是中國共產黨以及當時的藏人行政中央所需要的，他們成為中國共產黨、中國國民黨以及藏人行政中央[6]3方爭相聘僱或利用的對象，有時他們甚至同時遊走於3方之間，但也有極大的可能，他們並不清楚自己實際上為誰工作。
在一些特殊的案例當中，有的人在流亡印度後受雇於藏人行政中央的安全局，被派回拉薩執行任務，但因任務失敗而遭到囚禁，設法逃回印度後，因身上攜帶了大量無法解釋來源的現金而引起印度政府相關部門注意，最終逃亡歐洲；也有解放軍的藏文翻譯員在流亡印度後來到尼、藏邊界的木斯塘（Mustang）從軍[6]，遭人懷疑是間諜，再次流亡，這些人不得不以尼泊爾作為中轉站，與彭措或札西在時代裡錯身而過。
在臺灣法務部調查局的一份檔案[7]當中，記錄了蔡布道爾吉在某次自中國出任務返臺後一系列異常的舉動，包含了對於家鄉及中國共產黨的憧憬，以及使用假名、偽造在臺旅館居住證明以躲避被追查行蹤等的資料。在這之前，蔡布爾道吉曾經是負責由美國出資、選送印度及尼泊爾出生的藏人來臺接受軍事訓練的項目主要負責人，他的姪女們也被選送來臺灣接受軍事訓練。
為了獲取更多利益，札西也參與了近40年前流亡藏人及孩童自尼泊爾申請來臺的過程。他先向久居尼泊爾的流亡藏人購買足以滿足國際旅行所需的護照，再轉賣給相關人員，最多時一次曾經手50本護照。當時尼泊爾還在動亂之中，尼泊爾外交部外就有一排掮客販售護照，只要稍靠近辦事處，這群掮客就會聚攏過來，札西已是過程中的不知第幾手。
1990年代，札西因為參與了流亡藏人在印度的中國大使館前的抗議而遭到逮捕，被釋放後，尋求機會來到臺灣。洛桑群配晚年時因無法忍受所屬單位以及國民黨內部制度的日漸繁冗腐敗，轉而支持新黨：一個更加激進、追求在中國實踐三民主義、民族統一以及兩岸統一的新政黨。
在洛桑群配的弟弟遇害後不久，札西曾經詢問洛桑群配，是否要為他的弟弟復仇，但洛桑群配僅只是搖了搖頭，說，算了。札西後來取得了臺灣的居留證，也認識了一些在長期臺灣生活的藏人，包含了小孩在西藏兒童之家就學的圖丹（Thubten）。
札西回憶起某日他與圖丹在臺北車站散步，一臺掛著毛澤東肖像、播放著國際歌的宣傳車朝他們緩緩駛來，圖丹被宣傳車所吸引，踉踉蹌蹌地跟在宣傳車之後，瘋魔了一般在馬路上大聲讚頌毛澤東，嘶啞著嗓子詛咒著「官僚主義與資本主義都該下地獄！」，那片夕陽照射下的北車一片鮮紅，宛如地獄場景。
作者按、編者按
[1] 1941年繼承爵位的第10代河南親王札喜才讓（Tashi Taering），她的丈夫宮寶朗吉（Gonpo Namgyal，中文名：黃文源）曾於國民黨的中央政治學校受教育，據解密檔案，兩人曾經透過管家在1958年接觸過國民黨人員。
[2] 位於康區與安多的交界處，今日劃分上屬於安多。
[3] 檔案編號：0046/總裁批簽/001/0005/47-0068。
[4] 原為國民黨在1928年在上海創辦的機關報紙，並且隨國民黨遷臺，紙本刊物發行直到2006年停刊。
[5] 與此部分描述相近並且已經公開的檔案詳見國家檔案資訊網，檔案編號：0052/總裁批簽/001/0001/52-0025、0052/總裁批簽/001/0001/52-0067、0052/總裁批簽/001/0001/53-0007。
[6] 當時也有流亡藏人並不聽從於藏政府的指揮，且持續與中國共產黨作戰，如四水六崗，該組織聽從於達賴喇嘛。
[7] 詳見國家檔案資訊網，檔案編號：AA11010000F/0045/3/12678。
謝詞
感謝許多人的協助，文章才能夠撰寫完成。
其他參考資料
與藏人相關項目及單位（以下內容整理自相關檔案及蒙藏委員會的出版品，但因為這些檔案部分具備了宣傳的特質，部分殘缺不全，無法確定其真實性，僅供做理解本文時代背景之參考）：
1949年以前
| 機構名稱 | 備註 |
| 國民參政會 （1938-1948） | 藏人名額：10人 |
| 制憲國民大會 （1946） | 黃正清（Lobsang Drewang）曾經參與 |
| 國民大會 （1946-2005） | 吳香蘭（Yeshi Lhadon）、章嘉（Janggya hotogtu）曾經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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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軍大學 （1905-至今，今臺灣的國防大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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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立拉薩小學 （1937-19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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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央政治學校特設專班 （1939-至今，今臺灣的國立政治大學） | 嘉樂頓珠、彭措扎西（Phuntsok Tashi），黃正清之子恭寶朗吉（Gonpo Namgyal，後來與河南親王結婚）曾在此就學。 |
1949年以後
| 項目名稱 | 負責機構 | 備註 |
| 藏語廣播 （1952-?） | 中央廣播電臺（1952-?）、正義之聲廣播電臺（1958-?） | 據記錄聲稱此廣播節目收聽範圍為西藏地區。 |
| 於國立政治大學增設邊政學系（1955-至今，現民族社會學系） | 蒙藏委員會提出 | 培養反攻中國所需之治邊人才。 |
| 藏生出國留學 （1955-?） | 教育部，蒙藏委員會協辦 | – |
| 西藏噶倫（Gaxag）辦事處 （1968-1978） | 直屬於行政院，由蒙藏委員會指導 | 主任為蔡布道爾吉，據遺留下來的檔案，此項計畫之初即便是為國民黨工作，並且定居在臺灣的藏人亦表示反對。 |
| 海外藏童來臺就養就學 （1971-1992.10） |
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國際兒童福利中心、西藏兒童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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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人來臺接受技職訓練（1983-1999） | 蒙藏委員會與合作工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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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漢藏文化協會」 （1985-至今） | 民間，由蒙藏委員會輔導 | 由蒙藏委員會推動成立，並由委員會成員擔任理監事，格桑群佩及吳香蘭皆有參與紀錄。 |
| 「財團法人蒙藏基金會」 （1985-至今） | 民間，由蒙藏委員會輔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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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民國藏胞青年聯誼會」 （1986-?） | 民間，由蒙藏委員會行政命令設置 | 據紀錄曾經由覺安慈仁（Chueh-An-Tsering）負責 |
| 文德計畫 （又名：海外藏胞培訓班） （1988-1998） | 蒙藏委員會 | 由為期一年的課程組成，包含國語文、蒙藏政策、政治學、行政學、西藏歷史，以10人為一梯次，總共訓練10梯次，據紀錄共培訓64名學員，目的是待其返回僑居地後擔任蒙藏委員會的聯絡人或其海外教育中心的工作人員。 |
| 西藏青年來臺（1989-2001） | 國立師範大學國語文中心（經蒙藏委員會轉介） | 據記錄來臺學習中文者共82名。 |
| 「中華民國藏胞西藏協會」 | 民間，由蒙藏委員會催生 |
|
| 經蒙藏委員會協助邀請海外人士來臺弘法 （1991-2016） | 民間，由蒙藏委員會審批 | 1995年後，除向政府立案登記之宗教團體，一般民間單位無法申請海外人士來臺。 |
| 蒙藏文化中心 （1993- Now） | 蒙藏委員會，2017年後直屬文化部 | – |
圖片來源：Photo by Raimond Klavins on Unsplash、國家發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