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觀察導讀｜本文作者曾為我們介紹過印度東北的波多蘭自治區，該地區也一直存在著獨立於印度之外的辯論，或是衝突。位於印度東北地區的那加蘭邦，是印、緬交界之處，受到先天上自然環境及發展的限制，那加蘭自殖民時期便是殖民者放任管轄的地區，然而位處印、緬邊界的要道，對於軍事戰略卻仍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在過去的戰爭歷史上那加蘭具有重要的地位。在印度擔任公使的陳牧民教授本次拜訪了那加蘭邦，梳理並向讀者介紹那加蘭的過去發展，與波多蘭相似，那加蘭也存在著族群、發展、獨立建國的議題討論。
著｜陳牧民，國立中興大學國際政治所教授，南亞觀察網站創辦人
前言
那加蘭（Nagaland）是印度國土最東邊靠近緬甸的一個小邦，位於喜馬拉雅山東段南麓延伸出來的那加丘陵（Naga Hills）上，其面積僅有1萬6千平方公里，人口更是不到2百萬。那加蘭除了西部的一小部分領土屬於阿薩姆平原之外，其他土地都位於山地地形上。
對印度這樣的大國來說，這裡的一切實在微不足道：那加蘭邦的GDP只佔全印度的萬分之2不到，在全國所有行政區中排第30名[1]，比首都德里下轄的一個行政區還低。但從政治上來看，那加蘭卻曾是印度建國後最大的內部隱患之一。從1947年迄今，主張獨立的團體已經與印度政府纏鬥數十年，至今尚未正式結束（最近一次和平協議在2015年簽訂）。當印度各界喜慶成為全球第5大經濟體，媒體大肆宣傳印度擔任Ｇ20集團主席國，並成為全球南方國家集團領袖時，許多那加人仍在思索自己家園的未來，似乎印度的繁榮與驕傲都與這裡無關。
從未自認是「印度人」
那加蘭主要的民族為那加人（Naga People），佔全邦總人口90%以上，但那加人是否屬於同一民族尚有爭議：在英國殖民之前，此地未曾出現過獨立王國，但也從未被任何人征服過，甚至連「那加」這個字的起源也沒有定論。
過去散居在那加丘陵上的部落各有自己的語言與習俗，彼此並不相通甚至相互仇視，獵人頭的習俗普遍流行於各部落之間。19世紀英國佔領阿薩姆後，也覺得這片介於阿薩姆與上緬甸之間的山區地理位置上既難以管理，經濟上又缺乏實質利益，因此採取不干涉的放任態度，只是名義上把那加丘陵地區置於阿薩姆邦的管轄之下，這與日本治臺時期把山區原住民部落劃為「蕃地」的隔離政策頗為類似。但在英國默許下，大批美國傳教士進入那加部落傳教，幾十年內成功讓多數那加人皈依基督教，迄今那加蘭仍是全印度境內基督教信仰最普遍的地區之一。
二次大戰期間，日本軍隊佔領緬甸之後，進一步向印度推進，希望藉由軍事行動拿下阿薩姆，徹底切斷英屬印度與中國（此處指中華民國）[2] 之間的補給線。1944年3月，日軍發動攻勢，聯合鮑斯（Subhas Chandra Bose）的印度國民軍（India National Army），以9萬兵力分向英帕爾（Imphal, 今日曼尼普爾邦首府）與科希馬（Kohima, 今日那加蘭邦首府）進軍。其中日軍第31師團在4月初成功佔領科希馬，這也是二戰期間日軍在印度境內達到最西的城鎮。其後日軍因為後勤補給不足決定撤退，英軍藉機大舉反攻，在科希馬周圍與日軍激戰，雙方死傷人數達到萬人以上，直到6月初英軍收復科希馬，才解除了英帕爾的危機。
這場戰爭極其慘烈，甚至被史家稱為「東方的史達林格勒之役[3]」，此役也是整個二戰結束前日本所發動的最後一場大型作戰。今日科希馬市區的一座山丘，就是當年英軍與日軍決戰的地點，在戰後被改建為陣亡將士墓園，1,420位當年戰死於此的英軍及印度士兵長眠於此，是整座城市最寧靜也是最美的地方（日軍的戰爭紀念園區則位於英帕爾）。
延 伸 閱 讀
Japan to carry remains of soldiers who died in Nagaland during WW-II
戰爭結束後，英國開始放手準備讓印度獨立，那加菁知識分子也同時成立「那加民族大會」（Naga National Council），向英國殖民當局請願，希望保障那加人的獨立地位，領導這個組織的是一位過去曾在緬甸經商、戰時曾與日本合作的那加人皮佐（Zapu Phizo）。英國遂指派阿薩姆邦邦長阿克巴（Akbar Hydari）與那加人談判，最後雙方勉強達成一份協議：那加人同意先留在印度聯邦管轄下，期間為期10年，到期後再決定是否續約。
事後雙方對於「之後再決定」做出截然不同的解釋。
那加人認為10年後不想續約就可逕自宣布獨立，但印度政府認為協議到期後只能討論如何續約，從未承諾可以讓那加人獨立。包括皮佐在內的11位那加領袖也遠至德里向甘地請願，據聞甘地告訴代表團成員「那加人當然有權利獨立」，但事後印度政府否認甘地曾經做過如此承諾。皮佐後來在1950年初又到德里向總理尼赫魯請願，但尼赫魯並不能理解為何那加族人不想成為印度的一份子。
以武裝路線爭取獨立
那加人在1947年8月14日宣布獨立建國（與巴基斯坦同一天），比印度還早一天，不過這個政府並未獲得任何國家的承認，獨立後的印度政府嘗試在那加地區建立統治權，遭到那加人的強烈抵制。那加民族大會甚至在1951年12月舉辦一場獨立公投，並宣稱公投結果99.99%的選民都贊成那加獨立，印度政府則譴責此事為一場鬧劇。
1956年初，皮佐成立那加蘭聯邦政府（Federal Government of Nagaland），組織那加家園衛隊（Naga Home Guards），正式宣告以武裝行動爭取獨立。印度政府也動員大量部隊與警察全力圍剿叛軍，不過效果不佳。主要是印度軍隊採取極其殘暴的手段對付那加人，反而激發後者的反抗意志。印度政府後來改採懷柔策略，承諾讓那加人成立自己的邦，不用再附屬於阿薩姆之下，藉以爭取溫和派那加領袖的認同。
1957年8月，溫和派領袖成立「那加人民會議」（Naga People’s Convention），主張成立獨立的邦而非獨立建國，此後那加獨立運動開始分裂。1963年12月，印度政府依約定設立那加蘭邦，任命溫和派領袖擔任邦長及政府各重要職位，那加人陸續選擇放下武器投降，1975年那加民族大會與印度政府簽訂錫隆協議（Shillong Accord），正式宣告放棄武力。獨立運動領袖皮佐則因為被印度政府通緝，早在1956年就逃到東巴基斯坦（今日孟加拉國），3年後輾轉抵達英國，在海外尋求國際支持，同時持續指揮境內叛軍。但歐美各國對那加獨立運動既不了解也不同情，皮佐並沒有得到太多印度以外國家的支持，此後皮佐便一直在英國居住，直到1990年過世，死後則歸葬在其故鄉科希馬。至今部分那加人仍尊稱他為獨立運動之父，然而其堅持的急獨路線也遭致許多批評，據稱有些溫和派那加領袖遭到暗殺就是由他所指使。
自從那加獨立運動分裂之後，武裝派的力量便開始減弱。不過此時印度的宿敵巴基斯坦和中國開始介入，讓那加蘭的混亂情勢又延續了10多年。在60至70年代間，巴基斯坦和中國分別對那加武裝派力量提供各種支援，包括武器及訓練等。很顯然地，中、巴兩國並不是真正的同情那加獨立運動，純粹只是藉此製造事端並制衡印度而已。
巴基斯坦對那加叛軍的支持持續到1971年孟加拉獨立（原東巴基斯坦）為止，中國（以下均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支持則從1967年開始，當年1月第1批那加戰士從家鄉出發，沿緬甸北部叢林一路行軍到雲南邊界，正值文化大革命高峰的中國也對其敞開大門，慷慨地向這些具有革命情懷的異國戰士們提供協助。從1967年到1970年代中期，大約有1千名那加武裝叛軍經緬甸抵達雲南接受中國提供的軍事訓練，再帶著各式武器裝備回到故鄉，這批中國製軍火讓印度軍隊在圍剿叛軍時吃了不少苦頭。但到底中國到底給了多少支持，雙方是否仍有聯繫，由於中國政府未曾公開評論此事，這些至今仍是個謎。
部分到中國接受過軍事訓練的那加領袖因為不認同溫和派的作法，乾脆成立新的武裝組織「那加民族社會主義議會」（National Socialist Council of Nagaland），這是一個更激進的毛派團體（Maoist），主張持續以武裝革命的方式直到成功建國為止。因此1980年代之後那加蘭的狀況就是印度政府與那加民族社會主義議會之間持續的打打談談。2015年，雙方在歷經80回合談判之後簽訂「那加和平協議」（Naga Peace Accord），總理莫迪還親自見證簽署以示慎重，不過協議的內容並未完全對外公布。
和平協議之後
和平協議簽訂以來，那加蘭並未出現新的武裝衝突或恐怖攻擊事件，外國人也不需要事先申請就可以直接到訪，算是和平穩定的地區，不過首府科希馬距離最近發生族群衝突的曼尼普爾邦（Manipur）邊界只有30公里的路程，加上曼尼普爾境內也有那加族群，所以此地對於鄰邦衝突的關注比印度本土高得多。
一位居住在科希馬的智庫，亞洲匯流基金會（Asian Confluence ）的研究員伊訇（Yhome）表示，雖然類似曼尼普爾邦的族群衝突不太可能出現在東北其他地區，但是東北各邦內部的族群關係與彼此的政治邊界都是建立在一個很脆弱的平衡之上，只要有任何事件打破平衡，就有可能衍生成大規模的衝突。
就像印度東北其他地區一樣，那加蘭最大的問題仍是經濟。
因為交通不便，這裡的發展一直比印度本土慢得許多，至今多數人仍然從事農業活動，但是並沒有太多可以出口的東西。全邦唯一的機場位於西部靠近阿薩姆平原的迪馬普爾（Dimapur），這裡也有全邦唯一的火車站[4]，可以由此搭火車至阿薩姆首府古瓦哈蒂，甚至加爾各答。那加蘭並不靠海，境內河流湍急並不適合航運，所有貨物只能靠公路運輸，但道路建設進度依舊緩慢。從首府科希馬到英帕爾之間的公路早在英國殖民時期就已經修建（也是當年日本進軍時計畫佔領的戰略目標），但筆者上週行經時，發現有些路段甚至還沒鋪上柏油。
東邊與緬甸交界處，原本可以讓那加蘭直接與國外連結，有利於對外貿易，但緬甸長期採取鎖國政策，對那加蘭毫無幫助。因為資源稀少，政治人物普遍貪腐，也不利於發展商業。據說此地商家除了向政府繳稅之外，還得再付「規費」給地方政客，並向獨立運動團體「捐獻」[5]，等於被扒了3層皮。
伊訇表示，目前在首府科希馬比較像樣的工作薪水只有5千到1萬盧比左右（約合臺幣2千到4千元），一般年輕人不是就是想辦法找到政府裡的工作，就是到德里、孟買等大城市打工。但信奉基督教、外表與生活習慣皆與印度不同的那加人到外地之後，被歧視的情形變得相當普遍。2019年有一部印度獨立電影Axone（中譯：《就是要薰婚你》，可以在Netflix上觀賞 ）講的就是那加人居住在德里被歧視的故事。
尼赫魯生前最希望解決的2件事是喀什米爾問題與那加獨立，結果直到他過世之前，一個也沒能解決。所幸在那加蘭州成立60年後，大多數那加蘭人已不再堅持獨立，這對印度政府來說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但是那加蘭位於印度邊陲、發展落後的情況至今沒有太多改變，要找到一個適合當地的發展方向，不僅僅是那加人所必須面對的挑戰，也考驗新德里領導人的政治智慧。
作者按／編按
[1] 這裡的行政區是指印度共和國的一級行政區，包含28個邦、8個聯邦屬地、1個德里首都轄區。
[2] 二戰期間英國政府與國民政府互為同盟國，國軍的印度遠征軍部隊亦支援英軍在泰、緬、印地區之作戰。
[3] 史達林格莉戰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1942-1943年間，納粹德國及其盟國為爭奪蘇聯南部城市史達林格勒（今伏爾加格勒）而進行的一場戰役，該戰役是二戰同盟國在歐洲戰場的轉捩點，然而同盟與軸心雙方軍士皆死亡慘重，是近代歷史中最大型的戰役之一。
[4] 迪馬普爾車站係建成於1903年，主要連結阿薩姆邦的古瓦哈蒂及阿魯納恰爾邦的納哈拉貢。印度政府自2016年起編列相關預算以擴建東北邊境地區各省邦首府間的鐵路網絡，其中那加蘭邦也將新增多個鐵路車站，工程預計在2023至2024年間完工。雖然印度政府大舉在東北建鐵、公路， 但是進度緩慢，要真的能運作還得經歷一段時間，而且那加蘭等小邦和阿薩姆之間的關係很緊張，一有衝突雙方就把所有的路給封了，即便鐵路工程完工，連結阿薩姆的鐵路也可能隨時被封鎖。
[5] 獨立運動團體目前仍合法存在，因為與政府之間有和平協定，所以只要不破壞協定就不會被消滅。這些團體在社會上仍有影響力，也有自己的武力，其實有點像幫派或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