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汝羽

印度阿魯那恰爾邦(Arunachal邦)的West Kameng行政區風光

 我決定隨著剛認識不久的語言學家Tim回到他當年做田野的Chug谷地一探,是因為印度阿魯那恰爾邦(Arunachal邦)的West Kameng行政區住著五個不同部落的原住民,包括我研究的Monpa部落中的一支。(編註:阿魯那恰爾邦位於印度東北部,該邦大部分地區為中印邊界糾紛地帶,中國稱之為藏南地區)

深秋的山谷是農作成熟的時節。山地最普遍的作物是玉米和雜糧(finger millet),收成曬乾後,可以磨粉做成烤餅。玉米還可以壓扁後曬乾做成配茶的小點心,或者加上鹽用壓力鍋加熱後變成香噴噴的爆米花。村民們栽種各種蔬菜,像是南瓜、青豌豆、瓠瓜、蕃茄和好幾種不同的辣椒,加上常見的馬鈴薯,這些都是可以儲存過冬的食材。十月底的重頭戲是收成稻米。Chug谷地因為得天獨厚的雪水與河水灌溉,金黃色的水田從十月中開始醞釀,十月底十一月初可以開始收成。垂墜的稻穗和遍野的大波斯菊構成讓人一見傾心的美景。不過也因為太多觀光客不收拾聚會後的垃圾,地方政府不得不禁止外人到這裡野餐。

飲食與勞作的社會變遷

跟隨Tim回到當年接待他的寄宿家庭,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看看這家人每天吃什麼。農村轉型研究中當中重要的一支是探討營養供應,用計算每日卡路里攝取和消耗的方式檢驗村莊裡的各家各戶是否有糧食安全的問題。過去農耕時代,成人每天早餐包括米飯,水煮的燉菜,還有雜糧釀成的白酒(酒精成份高達50%)。由於農耕工作往往天還沒亮就開始,四五點時用熱酒暖身後,下田工作三到四個小時,到八九點收工後才開始用早餐。現在因為政府配給系統的介入,食物供應不需要完全倚靠下田勞作,飲食的內容也有所調整。住在Tim田野中的家,媽媽和奶奶會在一早生火,然後煮茶。我跟奶奶有時用茶攪著多穀物磨成的粉,吃這個茶泥當一早醒來的小食,有時是吃水煮的根莖類植物配熱茶。之後我們開始各自的勞動:奶奶開始準備做飯,我打開筆記本開始根據前一天的速記撰寫長版的田野筆記。兩三個小時後大約早上八點,媽媽會準備蔬菜搭配長條狀的水牛肉乾、燉野豬臉頰肉或是日曬牛肉骰子做成的澆蓋飯。山谷裡的米是當地原生種的紅米,胖墩墩的形狀香鬆可口,也是適應氣候變遷的優秀物種。

秋季也是到森林裡採野菇的季節,加上一年四季都有的野菜,這些自然的寶藏加上耕種收成的蔬菜拌炒,只要加上一點鹽和辣椒,便是一道香氣四溢的佳餚。當地農村烹調的方式其實十分簡單,就是一鼎大鍋依次下鍋燉煮,只是從奶奶到媽媽,料理的風格越來越多變化。相比於奶奶一鍋水煮到底的簡單本格派,媽媽會先用油把一些蔬菜炒香,加上印度來的各種香料增加風味,在辣度上也較重視跟食材的調和。過去奶奶和奶奶的母親一輩多半使用類似砂鍋的容器煮飯,直到各種鋁製鍋具進入此地後,取代了易碎的老器具。九零年代後期以來,印度本土來的壓力鍋在邊防軍營開的小百貨店可以用相對便宜的價錢買到,立刻成為廚房裡煮飯的新寵。更加年輕的一代鍾情純白的米飯和各種油炸食品,他們也是小商店裡各種從外面輸入的甜食餅乾、啤酒汽水的常客。深入了解飲食習慣隨著世代、器具、公路連接等因素影響所造成的變遷後,我也愈發認為計算卡路里的方式並不能完整地呈現村落的營養狀況。

保存生產力的集體儀式

居住在這片谷地的Monpa(中譯:門巴族)從十七世紀末期開始信仰藏傳佛教,崇拜帶著佛典從印度到西藏傳播佛學的蓮花生大師、釋迦牟尼,以及各種護法神。周圍四個村落中央供奉的小廟已經有兩百五十年的歷史,然而在藏傳佛教不斷擴張勢力的同時,傳統的山神信仰與祭祀並未中斷。

我在村子裡待的幾天,山坡上的小廟非常忙碌。註冊於此的僧侶日日誦經,四個村莊的代表協調,在誦經結束之後舉行祈禱生產力的巡禮(Chusco)儀式

後,再一起開始收割稻米。這樣不僅免去了有些家戶先開始收割而導致其他家戶見了心急而過早收稻的負面狀況,也能夠比較有效地控制農人將牛隻趕進收割後的稻田,結果誤入了尚未受割的稻田結果鄰居利益受損造成紛爭的前情形。

Chusco巡禮儀式是由每戶派出女性代表到寺廟集合,親自背上象徵宗教神聖性的佛教經書,花一整天的時間沿著村莊的邊界繞行一圈。這一路會經過三到四個停點,由寺廟的和尚和扮演象徵生產力的神祇,舉行特殊傳承儀式,一行人吃吃喝喝後再度上路。這是村莊政治和社會關係交流活動的年度大事。和在臺灣的民間信仰一樣,小時候難養的孩子往往會指派給護法神或是山神做孩子。在每年誦經結束的那天,這些神明的乾女兒和乾兒子會回到寺廟做一個特別的祭祀儀式,領取與神明的信物。我就是在和這些人們到寺廟觀察儀式的時候答應了村人和Tim加入這個聽起來非常有趣的Chusco。

主要以女性為主的巡禮隊伍通過稻田,掌旗的多為年輕男性

十月底的某一天,我穿上跟親戚家借的Monpa傳統服飾Shinkha,:一件寬大的Chftan式洋裝,從腰際打折紥起,外頭罩上兩層裝飾著刺繡的外套,兩者都是生絲製成。再戴上裝飾的塑膠琥珀、綠松石、天珠項鍊,我看起來就像是個當地出身的女孩。只不過在端莊的打扮下,我穿了一雙厚重的登山鞋。一早從寺廟出發,警察局長、村長、資深的和尚等等在村中有地位的人們是理所當然的貴客,參與儀式開始的祈福與合影。接著隊伍從年紀小的排到年紀大,一路浩浩蕩蕩地出發。預定的路線是早就商量準備好的,大清早村裡的男孩子便到附近的森林準備針葉鬆和橡樹的柴火,在路旁供煙淨化巡禮的路線。在清一色女孩到女娘的隊伍中,也夾雜著青年男性擔任掌旗的工作,五顏六色的風馬旗象徵自然中的基礎元素,標誌隊伍的起始與中止,所有經書(和背著經書的人們)都必須夾在其中。隊伍途經村莊內公認的寶地與詛咒之地,途經蓮花生大師曾經歇腳的大石,還有棲居著惡靈的樹蔭,這些地方都被一一點名,重新公俸或者淨化,再度納入村莊的範疇,是整個社群的生活領域。

隊伍經過聖地也經過惡靈的棲所,寺廟住持與扮神的村民舉行降伏儀式

參與村莊集體生活的異鄉人

田野作為一個研究場域,蘊涵了研究者苦心經營多年的人際關係,當研究者願意邀請我進入他的田野,靠著他的社會資本吃吃喝喝,很快地跟他的田野家人熟稔,對我來說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近身觀察語言學家所做的田野工作有什麼不一樣。

Tim跟我來自不同的學科,跟東西方文化背景,在那五天中我們針對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的關係基礎建構,對當地社會的回饋方式,以及參與社會發展的深度有很多激動的討論。撰寫博士論文是我們和這些喜瑪拉雅山中甚少與外界接觸的村民們相遇的原因。在長期相處之後我們和地方、文化、人都產生了感情,也產生了希望造就正向改變的使命感(對語言學家來說更多的是守護語言不致消失)。但是具體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是不斷進出田野,尚有另一個遠方可以回去的研究者難以參透的大哉問。而往往外來的研究者在村中的地位都是危險的。人類學家往往會用被家庭認養的方式確認自己在社群中的位置,或是跟當地人結婚,但這樣的方法未必適用於所有人。

我從Chug谷地的Monpa了解到這個族群一地一語言的分歧狀況,不僅帶領我思考研究必須克服的課題,它也是一件有趣的現象。來到山谷與Chug相遇的過程對我來說也是一項豐收,在屬靈的層面我與山有了更多連結,也讓我反思許多研究慣行。而我跟Tim,往往吵完之後替對方煮杯咖啡,然後繼續前行笑泯恩仇,在本文末感謝他的慷慨、吹毛求疵與善良。

本文作者為英國薩塞克斯大學發展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