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觀察導讀|本文作者奎壁在今(2023)年年初,曾向讀者介紹了在西藏、印度、臺灣及中國之間輾轉的流亡藏人,並從過去的歷史發展、戰亂與解密的歷史資料,書寫了這些流轉各地的藏人的故事。本文作者則以流亡法國的藏人為背景,從一位在當地中國餐廳工作的藏人員工之死,探討整個在法流亡藏人社群的結構性問題,對外界的我們來說,這一位藏人之死表像上只是族群衝突的結果,然而作者則從不同角度,包含社會經濟、移民扶養、教育資源、性別差異、勞動關係及中藏情緒等面相來看這起事件,縱使看似獨立的社會因素,但卻有連綿不絕的連帶關係。這個段落,作者透過訪談及走訪,記錄了流亡藏人的適應過程,包含流亡的途徑以及抵達新環境後的生活、維生模式,字裡行間也透露了流亡路上的艱辛與複雜的心境轉變。
著|李奎壁,1991年生於臺南, 2017年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碩士班,現生活在臺北。她的作品關注移動的人群、因為移動的軌跡所串連起來的事件,以及這些事件對於今日社會及社群媒體的影響。
難以言明的共生網絡:海外華人族群與流亡藏人族群
雖說從族群認同的角度而言,在歐洲的流亡藏人族群願意持續在中國移民經營的亞洲餐館打工顯得奇怪,但若從移民在歐洲取得工作的難易度、薪資以及職場文化的適應度考量而言,就變得理所當然。
逐漸商業化的移動路徑:維護者與使用者
以法國的2大華人移民族群「潮州族群」與「溫州族群」為例,潮州移民多是柬埔寨、越南、寮國等地出生的第2代或第3代華僑,在20世紀初因戰亂或經商舉家遷徙到東南亞,有些尚與留在中國的家族成員保持聯絡,有些則在遷徙的過程中分散到不同的東南亞國家當中,衍伸出跨國通商與互相支持的系統。
在2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動盪中,這個透過血緣關係所構成的支持系統,不僅僅是延續且維持了中國移民向南移動的路徑,在1970年代初期,也連接了自東南亞前往香港,再從香港中轉到其他國家的偷渡路徑,進而商業化與系統化地經營。
在1970年代末潮州族群因為紅色高棉大屠殺以及一連串的動盪尋求紅十字會等國際組織的援助,以難民身份前往法國,這個人口移動的網絡並未中斷,隨著難民身分指認的灰色地帶,另外創造了一條聯繫歐洲與東南亞並伴隨著商業行為的移動途徑。
抵達法國7年的流亡藏人Tashi(化名)來自於安多地區,能夠流利地讀、寫中文,與多數來到歐洲的流亡藏人相同,他在流亡印度後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以偷渡的方式來到歐洲,目前在95省(即瓦勒德瓦茲省Val-d’Oise,該省編號為95)的中餐館上班。根據他的回憶,從印度前往歐洲的偷渡旅程分為數段,他與8名流亡藏人一起從印度出發前往泰國,輾轉停留在地中海一帶的城市間數日到1週不等。一路上與他接觸的引路人多是說中文的人,他從口音猜測到這批管理旅程的人可能來自中國南方。
在中轉的過程當中,一名同行的成員因為太過緊張,不小心同時向海關出示了偽造的護照以及無國籍者旅行證(又名黃皮書),引起海關人員關注,全員也因此滯留在機場。原本Tashi猜測他們有可能被遣送回印度,但在等待的過程中,一名華人面孔的男性前來與海關協商,不久後,一行人順利地接上下一段行程,抵達巴黎。
中國餐館與商場在歐洲
潮州族群抵達法國後延續了經商的傳統,包含為人所熟知並且容易辨識的是亞洲風格濃厚的餐廳、肉舖等。來自於華人的傳統讓他們重視子女教育,工作上傾向聘雇來自相同文化背景的華裔族群作為員工。
根據在法國出生的第2代潮洲族群回憶,1984到1987年間,家庭式中國餐館風靡法國,當時許多原本在法國工廠工作的華人移民,透過標會制度的協助創業經營家庭餐館,聘僱來自香港與東南亞的華僑作為餐館工人,由於多數人法文程度不佳,工作時主要以潮州話及粵語溝通1。
此外,潮洲移民在茶葉、成衣、機械等產業也多有涉足,並且透過海外華人的網絡,商業版圖擴及法國本地、東南亞、中國與臺灣。 溫州族群抵達法國的時間則較晚,據30歲的溫州移民引述父母輩的記憶,溫州族群移居法國的時空背景,與中國在改革開放前艱困的經濟狀況,以及當時駐法國的中國大使館中有溫州人任職有關。由於來法國的時間較晚,目前溫州族群第1代尚值壯年,經營著如CIFA的成衣及飾品批發商場,該商場同時也是流亡藏人族群在法國的打工地點之一。
Thubten(化名)17歲時離開四川的馬爾康,抵達印度後在蘇加學校就讀,3年後輟學,曾經在南印度藏人定居點的拜拉庫比(Bylakuppe)經營旅館。2018年他透過借款讓女友先來到法國,當時的偷渡價格是1人12萬人民幣(約54萬新台幣),隨後自己再以依親2的方式前往法國。由於是以依親的方式來到法國,所以每月法國政府的難民津貼額度只有一般難民的一半,也就是200歐元(此為2022年的狀況3),在這樣的經濟條件下,擁有大量勞力需求,且能夠以中文溝通的CIFA,成為Thubten在未取得難民相關身分證件,以及學會法文前最好的打工地點。
不僅僅在法國,中國餐館在歐洲是長期以來一直是藏人在歐洲打工的主要地點。Tsering(化名)1980年生於理塘,在1999年抵達印度,成家後為了給小孩更好的教育與成長環境,在2013年夏天透過偷渡的方式前往比利時,在荷語區落腳。據他回憶,前8個月他被安排在難民收容中心,與來自於泰國與緬甸的難民共同學習荷蘭文,每位難民1週有7歐元的零用金,通常他會花5歐元加值sim卡給在印度的家人打電話、2歐元買零食,當時比利時一個麵包市價約0.5歐元。
2014年Tsering拿到身份後,透過朋友介紹在中餐館的打工。中餐館一般不會幫員工報稅,雖然未來員工將面對工作年資無法累積,以及上報所得不高所帶來的退休金問題,但相對的,工資較一般工作高。加上政府社會福利租屋補貼的700歐元,扣除中國移民透過增加隔間數量增加可出租戶數的低價出租房,一個月270歐元的租金,1,400歐元的工資足夠一人開銷並且償還偷渡時所積欠的費用。
待在中餐廳學會掌杓、甩鍋後,一個月工資可以上升到1,800歐元。2022年時,比利時中餐館的月薪已經調整為洗碗工1,800歐元、熱炒師傅2,100至2,200歐元、鐵板師傅(需在熱炒檯上為客人烹飪,過程中也帶有表演性質)2,400至2,800歐元、壽司師傅3,000歐元;2023年法國中餐館的月薪為洗碗工2,600歐元、主廚2,800至3,000歐元不等,已經高於法國國家統計與經濟研究所(INSEE, Institut National de la Statistique et des Études Économiques)公佈的2023年平均工資2,587歐元。
也因為大部分中國餐館的後廚不以法文作為主要溝通語言,在高工資與不必學習新外語的誘因下,成為藏、華雙方共處的因素。同時,也成為流亡藏人融入歐洲社會過程中另類阻力,畢竟,擁有足以謀生的方式以及完善的社會福利,誰還會想要離開舒適圈、嘗試著融入陌生的新社會呢﹖
新世代中國移民與流亡藏人
近年來新一代的中國移民透過合法(投資)與非法(偷渡)的方式來到法國,隨著資金的湧入,中國移民也得以在中國透過國外投資的項目,合法轉移國內款項,包含項目不明的資金。相同的運作模式,在新冠肺炎席捲全球之前,也曾經出現在印度的流亡藏人社區,不同的是,大型中餐館轉變成小型的地下匯兌所。
由中國人挹注資金、流亡藏人經營的匯兌所透過微信紅包等方式,為無法在境內外轉寄金錢與物品給家人的藏人提供了一條貨物與金錢運送途徑,也為亟欲脫離國家監管的金錢流動開了一扇方便之門。據曾經在南印度經營匯兌所的流亡藏人的說法,由單人經營的小匯兌所一個月的現金流量,在疫情前可以高達10萬人民幣(當時約45萬元台幣,100萬盧比)。
在Tsultrim死亡的事件發生後,旋即在網路社群中引起流亡藏人社群與華人社群的譁然,基於案件偵查不公開的原則,雖有媒體報導該事件,但大眾所知的資訊極少,在族群情緒高漲及臆測之下,很快便出現了不同版本的「事發經過」在網路社群中流傳,並且發生隔日的藏人砸店事件;在歐洲華人經常使用的APP「華人街」上也出現中國人對於被砸店面的聲援,並且揚言擾亂、抵制藏人之後的聲援活動。
隔日,四散在歐洲的藏人聚集在往日作為達賴喇嘛生日慶祝聚會場所的寶塔(Great Pagoda)外舉行弔念儀式。儀式中,來自於藏人行政中央駐法國聯絡處的工作人員參與發言並試圖安撫情緒激動的群眾,發言人之一認為這個事件同時也是檢視流亡藏人在歐洲長期以來依賴中國餐館作為主要收入來源,是否有其持續的必要性,並且鼓勵在場藏人學習語言,融入法國社會。
事件發生後不久,在中國餐館工作的藏人自發性地響應了「罷工1個月」的聲援活動。同樣在中國餐館工作,1980年代出生於西藏嘉絨4,擔任鐵板燒師傅的流亡藏人Norbu(化名),直言該活動流於形式,畢竟如他一般不諳法文、必須在異鄉肩負起在中國的家人經濟負擔的他,沒有多少向中國餐館請假的籌碼。幸運的是,他所工作的中國餐館老闆是在法國受教育的第2代中國移民,在7月17日放了餐廳中所有藏人員工一天假,讓他們得以參加遊行活動,當天工資也正常發放。
作者按、編按
- 而非現代意義上的中文或普通話,因為這些華僑不一定擁有足夠的資源就讀家鄉的華校,或有機會到私人補習班學習中文,在家中的主要語言以父母出生地或祖父母的出生地語言為主。 ↩︎
- 在印度先辦理或是「創造」出證明兩人婚姻關係的文件,所以可以用依親方式移民。另外,在偷渡過程中親戚可以「被創造」-有一種償還偷渡積欠債務的方式,就是偷渡者先抵達歐洲,再擔任偷渡集團的協力人,在集團的媒合下,成為集團下一位安排偷渡的客戶的「歐洲親戚」,以此抵免部分偷渡費用。 ↩︎
- 2016年歐盟曾經針對第三國停留的難民調整過規範,可以參考:https://migrationresearch.com/resoma-topic/the-role-and-limits-of-the-safe-third-country-concept-in-eu-asylum-policy ↩︎
-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行政區中,嘉絨屬於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和甘孜州;傳統上,嘉絨為藏族疆域中劃分藏漢的邊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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