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對許多臺灣人而言「強烈的門當戶對之必要」,是流於俗套的晚間八點檔劇碼之一,難以想像一旦身分與階級的鴻溝出現在臺灣社會,將會是何等光景。不過對於受種姓或宗教制度束縛的印度社會來說,這可能就是許多人日常生活的親生經歷。種姓制度是流傳印度,甚至南亞地區長久且複雜的結構體系,起源於政治或宗教,後又受到殖民者的強化,縱使到了現今,仍如緊箍咒一般盤繞在整個社會結構之中。本文作者透過對印度教婚禮的親身參與,看見一對戀人在種姓差異下家人對這場「不被祝福」的婚禮的反應,或許有點哀傷,但對於佳人終成眷屬的故事,仍值得給予祝福。
著|李桂蜜,語言與文化工作者,現居住於印度阿薩姆邦
新婚之夜,昌德拉深情款款地對莫妮卡說完這些話後,這對被連日來馬不停蹄的婚禮儀式折騰得筋疲力盡的新人,便在親友鋪滿花瓣的新床上沉沉睡去…
來自印度中央邦的莫妮卡是病毒學博士,目前是大學裡的助理教授;在阿薩姆土生土長的昌德拉則是非傳染性疾病博士,兩人在先前共事的阿薩姆邦迪布加地區醫學研究中心認識,相識7年,交往4年,雖然私下互許終生,卻一直不敢奢望婚姻,他們知道這很可能是一場打不贏的苦戰,因為,昌德拉是婆羅門,而莫妮卡不是。
高學歷、思想進步、不打算生子的兩人,並不是因為對婚姻有不切實際的浪漫嚮往,而想要走入婚姻。保守的印度社會對未婚伴侶施加諸多有形與無形的限制,導致日常生活上的不便,再加上其他相同種姓的家庭到昌德拉與莫妮卡雙方家中提親的次數愈來愈多,使得兩人終究興起了結婚的念頭,好讓法律及社會正式認可他們的伴侶關係,但卻也由此開始了一段艱辛的過程。
從兩人有了成家的想法後,昌德拉花了一年的時間才鼓足勇氣告訴家人他們的決定,接著錯愕的家人又花了一年的時間消化這個消息,最後才趁著今(2021)年初新冠疫情稍微緩和時,開始籌備一場充滿妥協與無奈的婚禮。
印度的種姓制度與阿薩姆的婆羅門
印度種姓制度(caste)由來甚久,且結構、概念複雜。學界對於種姓制度的起源及定義至今仍無統一的看法,用極簡化的方式來說,種姓制度的概念架構為早期印度教經典中所提及的瓦爾納(Varna,原意為顏色,最早出現於《梨俱吠陀》)。
瓦爾納被分為4大類,分別是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各類別各有其職能與權力,這是當時外來的雅利安人(Aryan)為了鞏固其統治地位,依照膚色建立起來的區別,可說是婆羅門「理想中」的社會分級架構。
不過印度社會「實際運作」的原則是「迦提」(jati,原意為血統、起源),具體指的是相同職業、具有相同生活方式並進行內婚的社群,印度社會共有3,000多個迦提。某些學者認為,英國殖民者為了統治之便,強化了階級架構,讓種姓制度進一步僵化。印度獨立後,由倡導種姓平等的安倍卡博士(Bhimrao Ramji Ambedkar)設計的憲法在1950年生效,當中明定不得因種姓而歧視他人,但有著3,000多年歷史的種姓觀念仍舊深植人心,影響生活中的權力關係與人際互動。
不過對於人種、社會結構、歷史發展都不同於印度主流社會的印度東北地區來說,種姓制度可說是由婆羅門移民自外邦引入的概念。此外,阿薩姆在16世紀時,曾經有過由宗教學家兼社會改革家桑卡德瓦(Srimanta Sankardeva, 1449-1568)帶領的新毗濕奴派奉愛主義運動(New-Vaishnavism Bhakti movement),宣揚各種姓及各宗教平等,對於阿薩姆地區的宗教思想影響深遠。因此我們可發現阿薩姆的種姓制度顯得較不僵化,例如阿薩姆的婆羅門可以吃某些肉類,大部分時候與非婆羅門正常互動,而且也沒有賤民的概念。但即使如此,與婆羅門之外的族群聯姻仍是極力被避免的禁忌。
昌德拉的恐懼
昌德拉的父親早逝,因此一直以來是由擔任印度教祭司的叔叔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他同時也是昌德拉的精神導師及道德嚮導。和莫妮卡論及婚嫁後,昌德拉遲遲不敢向叔叔提起這件事,他最大的恐懼是,這位從小將他們扶養長大,而且是他們精神支柱的叔叔會拋棄他們一家。
若是叔叔真的堅持反對這段婚姻的話,他也和莫妮卡想過各種方案:離開阿薩姆、離開印度,選擇不被祝福的情侶最常使用的途徑—私奔。
一年,昌德拉猶豫了一年,最後才終於大膽說出口。
一年,叔叔和家人勸了他一年,但昌德拉始終意志堅決,最後家人只好無可奈何地接受,但也講明:「婚禮不會依照婆羅門的傳統方式舉行。」這是多麼得來不易的首肯。但就在鬆了一口氣的兩人要開始籌備繁瑣的婚禮時,卻在此時爆發了新冠疫情。又煎熬了一年,在2021年年初,新冠疫情稍微受到控制時,這對有情人終於舉辦了婚禮。
準婆婆缺席的茱然禮
傳統的阿薩姆婚禮包含婚禮前、婚禮當天、婚禮後的幾項重要儀式。婚禮前一天,新郎母親會帶著女性親友來訪,致贈新娘與新娘母親禮品,這個重要的阿薩姆儀式稱為「茱然」(Juran),是準婆婆向媳婦表達愛意,並向新娘母親致謝的時刻,然而,為了顧及婆羅門社群的感受,昌德拉的母親缺席了。這是第一個遺憾…
不能在家中舉行的婚禮
茱然禮的隔天是婚禮正式舉行的日子,理想的舉辦地點是在男方家中,但對這對跨種姓的新人來說是不可能的。最後兩人在叔叔選定的一間位於古瓦哈蒂市區的印度教寺廟成婚。按照阿薩姆習俗,新郎的母親在婚禮當天並不出席,但代表父親的叔叔當然也沒有來。一場不能在家中舉辦且男方家長未到場的婚禮。這是第二個遺憾…
電話中的淚水
第3天是在飯店舉行的喜宴,親朋好友前來向新人致意、贈禮、用餐。昌德拉的叔叔跟母親仍然沒有出現,但叔叔打電話給莫妮卡的父親,兩人在電話中談了很久,叔叔給了新人他的祝福,電話兩頭的家人都哭了…
「婚禮是一場笑話」
婚禮結束後,我問昌德拉,他滿意自己的婚禮嗎?「這場婚禮是個笑話」,他苦笑地說。母親不能參加某些儀式、婚禮在廟宇舉行,這種種讓他用「悲劇」來形容自己的大喜之日。那莫妮卡呢?在準新人各自發出的喜帖中,莫妮卡的家人名字全都出現在喜氣洋洋的卡片上,與她一起邀請親朋好友來見證這場得來不易的婚禮,而昌德拉的喜帖上卻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署名;此外,婆羅門社群要求莫妮卡的父親寫一封致該社群的信件,交代自己的家庭背景、以及女兒嫁給某某人等,以示證明,這種超出常理的做法讓她感到憤慨;昌德拉的舅舅是婚禮當天男方的長者代表,婆羅門社群要他支付一筆金額不大(2,000盧比)的象徵性「罰款」,以處罰他促成這場跨種姓婚姻完成,這也讓莫妮卡感到啼笑皆非。
真愛無敵
儘管終身大事締結在一場不完美的婚禮中,婚禮結束後,這對新人心上的大石終於落下,緊繃的神經也可以鬆弛,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專注於研究與教學,並享受不用再受社會指指點點的伴侶生活。
不過,第一年的阿薩姆新年與其他節慶,莫妮卡尚不能跟著昌德拉回家鄉過節,但昌德拉充滿希望地說,叔叔與哥哥一直在與當地婆羅門社群溝通,明年他們就可以在不用恐懼被排斥的情況下,回家鄉拜年了。相信不只是明年,他們從今爾後的每一年都會幸福圓滿。
後記:蒂拉克
婚禮前另一個重要的儀式叫做蒂拉克(tilak),在這個儀式中,莫妮卡的兄長在準妹婿的額頭塗上薑黃糊做成的蒂卡(tika),為新人祈福。婚禮過後沒多久,印度的新冠疫情捲土重來,莫妮卡的兄長也在此波疫情中喪生,莫妮卡一家在完成了困難重重的婚禮之後,旋即又陷入了失去至親的傷痛,謹以此文向這個堅強的家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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