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林子毓

 我以為苯教是個已死去的宗教,除了在藏傳佛教留下的蛛絲馬跡外,再無其他。

印度Menri與尼泊爾Triten Norbutse

即便苯教在西藏權力中心式微,苯教的痕跡仍在藏人的日常生活中實踐,甚至一些西藏邊境地區仍保有堅定的信徒,比如四川的九寨溝、尼泊爾邊境的Dolpa地區,在川藏北線的那曲與巴青等也是苯教徒的集中地。

藏人自一九五零年代以來流亡印度尼泊爾,其中也不乏藏人苯教徒。初一代的苯教高僧在顛沛流亡中募資,向西方傳遞理念,同時取得藏人行政中央的承認與支持,在稱作Dolanj的藏人屯墾區建立曼日寺(Menri Monastery)。流亡後的第一代苯教領導者、繼任的苯教33代法王— Lungtok Tenpai Nyima極有遠見,設立了學校與寺院教學系統,廣招流亡的藏人苯教徒與遍佈喜馬拉雅山域的苯教徒進入,提供免費的食宿與教育。我便認識數位來自尼泊爾偏遠的Dolpo山區,國籍尼泊爾,文化上卻屬藏人的苯教朋友,自小被送至Dolanj學習,這裡比起尼泊爾偏鄉的落後教育,在印度有法王陪伴,教育品質又好,簡直天壤之別。

值得一提的是,我初到苯教寺院時,分不清苯教與藏傳佛教。若說佛教吸收了苯教元素成為藏傳佛教,那苯教也吸收了佛教的元素與時俱變。從外表上,不論是寺院建築、服飾、宗教藝術或呈現等,都和一般藏傳非常相似。如今的苯教,不再只是術士或法師,注重的不只有精靈和山川守護神,除了基本的天文曆算辯論醫學等知識,也有多樣的密宗修練法門。其宗教義理的博大精深與複雜度、累積的文化與儀軌,並不亞於藏傳佛教。

當我知道苯教另外一座重建的大寺院就在我熟悉久居的尼泊爾加德滿都,就在著名的猴廟佛塔(Swayambhu)遠眺可及的位置時,真是訝異不已。這座寺院教叫作Triten Norbutse,在1980年代由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苯教仁波切[註1]Yongdzin Tenzin Namdak Rinpoche所建立,面向的猴廟佛塔是如今的藏傳佛教聖地。不過,苯教的典籍中曾描述過Swayambhu ,因此此地也是苯教徒眼中的聖地。這些年來,Trisen Norbutse與印度的曼日寺相互合作,輪流舉行格西[註2]畢業典禮,也主持著不同程度的擴張與新計畫。雖仍為小眾,但其影響力日增。或許多虧於象雄王國原本的強大,苯教在喜馬拉雅山域的影響力或許消退,但未曾消失。

Bonpo在喜馬拉雅

我第一次拜訪曼日寺時,正好遇見隔年一次的格西畢業典禮,當年共有6位格西畢業,正值藏曆新年,與會的除了苯教信徒,就是畢業格西的家人。其中一位格西親友盛裝打扮的服飾,是我從未見過的質樸優美,一眼就令人聯想到茂密的森林或綿延的草原。他們的面龐大多如藏人的蒙古人種面孔,其中卻有一位年輕女孩像極了歐洲人。我為他們特異的服飾與氣質著迷,鼓起勇氣搭話,得知了他們是來自喜馬偕爾邦西邊的Kinnaur的民族,自稱Kinnauri。在新年跳神(參見另文介紹)結束的最後,這群少見的、來自Kinnaur的訪客被寺院邀請到廣場跳舞—一支傳承自象雄的古老舞蹈。

這次的會面開啟了我之後造訪Kinnaur的契機。之後我才知道,Kinnauri並非純苯教徒,位於印度的Kinnaur,文化受苯教、藏傳佛教與印度教影響,呈現在他們的建築與敬拜的神祇上。也不知是何原因,他們的語言除了藏語外,也保留了許多源自古象雄的單字。來自Kinnaur的格西告訴我,他念書時有些苯教經文裡的字和Kinnaur的語言重疊,他們因而能聞音生義,反倒是其他流亡自西藏的藏人完全看不懂。

象雄與苯教的遺跡似乎不同程度的留在喜馬拉雅各少數民族身上。

今日的尼泊爾,鄰近喜馬馬拉雅山脈的區域,包含加德滿都谷地,人們若有困擾的痼疾或生活不順,比起去醫院,更傾向跟Jhagri求援,Jhagri為溝通天地與自然神靈的巫師,是泛靈信仰的一種,也相信自然萬物有靈,相信與靈的不和諧是造成生活不順或生病的主因。特別是在村子裡,人們生病時傾向先尋求Jhagri的協助,除了草本藥理知識外,Jhagri還能主持消災解厄的儀式等。這個和原始苯教極為相似的巫師職業,在尼泊爾當地除了被稱為Jhagri外,有時也被叫作薩滿(Shaman)或Bonpo!

Bonpo一詞意旨「苯教徒」,但在尼泊爾民間對於當代的苯教並無認識,反而用此詞指稱上述的薩滿巫師,其背後原因的各種可能性,頗為耐人尋味。

除了Bonpo一詞在尼泊爾的新意,苯教的文化可說是深入喜馬拉雅各地,在對天地萬物的崇敬儀式中保留下來。比如居住在尼泊爾與錫金等高海拔地區,多信仰藏傳佛教寧瑪派的雪巴人,早在五百年前和西藏人分家,語言和藏語稍有分岐,但在信仰中仍保留著對山川的信仰,相信不同的山住著不同的神;又比如珠穆朗瑪峰(聖母峰)是長壽五仙女之一的居所,也與苯教一般,有著專司水源的神靈稱Lu,常在樹下看見供奉著Lu的小神龕。巧的是,在苯教裡甚至也用同一個音指稱這個神靈!

關於我與苯教

與苯教的相遇,完全不在我的計畫中。來到曼日寺以前,我甚至以為苯教是個已死去的宗教,除了在藏傳佛教留下的蛛絲馬跡外,再無其他。殊不知我人生中第一個藏曆新年就是在苯教的主寺院—曼日寺中度過。這段經歷,開啟我深入藏文化的軌跡,在寺院的因緣如連鎖反應,認識的從格西到歐洲修行人,從流亡藏人到喜馬拉雅少數民族,有人成為我的摯友,有人成就我懷念的時光,也有人就此擦肩而過,但緣分引領我站在距離苯教的不遠處,拼拼湊湊這幅神祕的拼圖,試圖以管窺天。至今,神祕布簾仍舊,露出的一角只讓好奇心越盛。

象雄王國的曾經到底是如何?紀錄少之又少的苯教教主有什麼樣神奇的事蹟?大乘佛教經典是否真的來自苯教教義?那象徵佛教的卐字,為何在苯教變成了反著的卍,這個不少見於印度教的卍又有什麼樣的發展淵源?

或許這些歷史真實不會有機會被回答。但不可否認的,不論是藏傳佛教或苯教,都有著迷人不已的文化特質,在西藏,在印度,在喜馬拉雅山各地由不同民族與文化傳承著。

註譯

  1. 仁波切(Rinpoche),對尊貴出家人的尊稱,意味「珍寶」,比如可稱達賴喇嘛為Gyalwa Rinpoche
  2. 格西是藏傳佛教及苯教裡類似於「博士」的學位,得到格西稱謂依不同派別需要15-20多年的學習,內容包含天文算數曆法醫學佛理辯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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