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游淳丞
編按:印度自3月22日全民宵禁後,接連進行4階段的全國封城至五月底。本文為作者因工作需要,前往疫情最嚴重的馬哈拉施特拉邦,一路從未封到全面封城的記實。
3月5日 經歷10小時的飛行,終於抵達印度德里機場。相較世界疫情混亂,印度人民表現得老神在在,多數人並未使用防護措施。看到東亞面孔及戴著口罩的我們,印度人都顯露恐懼的神情遠遠地行注目禮。
最後一刻,我們搭上前往馬哈拉施特拉邦的浦那(Pune)國內線班機。走出機場,時間來到晚上8點。我們向郊區的私人醫院出發。一路上沒太多紅綠燈,靠的是顛簸的路面使行車速度放慢。約莫1.5小時車程,車外的風景逐漸從五光十色轉變成只剩車輛遠光燈的一片黑暗,最後停靠在佇立於某條街上的新穎建築,這就是即將對我們進行體檢的私人醫院。
經過抽血、量血壓,以及簡單的問診,最後拍了張肺部X光片,初步採檢就完成了。離開醫院,來到住宿的飯店,終於在將近午夜時分迎來印度第一天的晚餐。整天的奔波,眾人皆已疲累不堪。
【封城前奏曲】
3月6日 印度第一天早晨是微涼且乾燥,十分舒服。吃早餐前,我們像訓練有素的士兵,戴著口罩(防毒面罩)並使用酒精(散彈槍)消毒眼前的一切,連餐具都不斷地擦拭。此舉引起當地人的疑惑,直到服務生換走餐桌上的餐具才意識到這很失禮。
飽餐之後,我們到附近散步,看看這個城鎮的面貌,順便幫助消化。街邊的小吃、上課的學童、自由的牲畜、忙碌的人民,展現出印度文化迷人的一面。只是飛揚的塵土與令人窒息的口罩,加上路人的目光,不到一會兒就汗流浹背。公司來電通知必須回醫院複檢昨晚的X光。
到達醫院那一刻,全民注目禮再次席捲而來。人們原本僅用頭巾遮住口鼻,咳嗽及不舒服的悶哼環繞著。我們的出現瞬間讓醫院中的不安達到高峰。醫院裡滿滿的人潮,個個眼中充滿著不安,瞥見時我們則多幾分惶恐。一陣混亂中,在公司協調下,我們依指示填寫基本資料及健康聲明,取得優先看診的待遇。進入小房間後,醫生詢問自身體感問題,便結束這次看診。走出診間,環顧四週,人潮退去了,群聚感染的風險也就不再讓我忐忑不安。跟我聽說的不一樣,印度人還是很有防疫觀念,不是靠薑黃解決一切。
3月7日 一早醒來又被通知要去醫院,這次要去公立醫院。歷經2.5小時,一座充滿風霜的醫院出現在眼前,開始無盡的等待。輪到我們看診時,來到一座十分老舊的建築,上方刻著1940,分不出是醫院的建立年份,或是編號。我覺得是前者,因為這棟建築破舊到就算廢棄也毫不奇怪。
一樣是健康申報,一樣的體感問題,不一樣的是這次只花10分鐘就結束。無盡的等待,肚子提醒我現在是下午兩點。
大家希望嘗試當地速食餐。胡亂點了他們主打的雞肉套餐,味道很棒,印度香料提升整體的滋味。離開前,大家把能點的餐點都叫一輪,因為這裡光車程就要2個小時,這次不買可能就買不到了。速食到哪個國家都大同小異,對於到這裡才2天的我們來說,這種陌生的熟悉感充滿殺傷力,原來這就是鄉愁。
3月8日 衛生局的人來到飯店,此時才明白昨天在醫院簽下的是自主隔離表。官員們戴著口罩,戒慎恐懼地說明隔離標準,要求活動範圍只有飯店。當下,我們並不知道這次的隔離通知是一切的開端。
3月10日 一如往常戴著口罩下樓用餐,但空氣中瀰漫著不尋常。直到用完餐,酒店經理來問:你們生病嗎?為什麼戴著口罩?我心想:外國標準思考。我們說口罩是預防和保護所有人,但經理對於我們的答案並不滿意,表示我們會造成其他旅客的恐慌,引爆退房潮。我們只能給予尊重,卸下仰賴的裝備。
3月15日 中午要進餐廳時被攔下來,服務員要我們改到會議間用餐。難過之餘安慰自己,至少不必接觸從外地來的旅客,降低感染風險。就這樣,我們一群人開始在會議間敲碗,由服務生送餐進來,大開長桌會議。
3月18日 室友在沖水聲中走出廁所,這是他今天第5次進出。臉色慘白,冷汗浸濕衣服,走路搖搖晃晃,拿起成藥往嘴裡送。身體還好嗎?你已經拉了好多次。室友搖搖頭,便鑽進被窩。
急促的咳嗽吵醒我,望向窗外,夜色依舊。轉身望向另一床,身體虛弱發抖,蜷縮在被窩中。病原顯然發動了戰爭,腦海閃過最壞的念頭。他像個戰士般默默戴起口罩,背對著我,靜靜承受這一切。我也戴起口罩,夜漸深,月高掛,直至鼾聲響起。
3月19日 我們圍在床邊,拿出各自的藥,量測體溫,低燒伴隨著腹瀉。希望只是水土不服,吃壞肚子,我心裡祈禱著。
下午衛生局的人過來幫我們做抽血及量體溫,拍了照,並在手上蓋下印章,代表我們通過自主隔離。健康的象徵。
室友抽血結束後深深睡去,病情穩定,腹瀉也得到改善,咳嗽似乎是印度太過乾燥。晚上公司通知,下禮拜再上班,好好享受周末。
【閃電封城】
3月20日 印度政府宣布3月21日起全國實施外出禁令,為期三個星期。對於世界第二人口大國,這無非是個重大的決定。生活的物資,糧食是否充足,成了眼下最重要的問題。然而隔離是正確且唯一的防疫政策,對於醫療缺乏的印度,減少感染數是防疫重點。
中午時分,這間酒店的女性員工帶著簡便的行李,與其他工作同仁道別,似乎即將遠去。詢問下才知道,家人希望她們回家,成為酒店第一批逃難的人潮。
3月21日 平時,街上大小喇叭聲,人們說話聲,孩童嬉戲聲…,都隨著禁令瞬間平息。寧靜的早晨,顯得格格不入,甚至出現山豬在馬路上穿梭。
封城第一天,暴風雨前的寧靜。
下午雷聲響起,天空烏雲密布,雨水浸濕泥土的氣味充斥房間。緊接著一聲巨響,房裡的電器全部斷電。恐懼蔓延,想著失去外援、失去補給、失去電力、失去對外聯繫。團體裡面只要有人開始恐慌,就像瘟疫般,無形的恐懼入侵彼此。經過2小時,電力恢復,就像湖泊上的漣漪,震盪彼此的內心。
此事如同種子萌芽般,悄悄在心中扎根。
4月1日 下午有人拿著整袋的零食和泡麵,伴隨著歡笑聲,到各房間發放物資。表示一切安好的狀況,心裡多幾分安心,畢竟酒店所提供的餐點正慢慢減少,消失在菜單上。
4月6日 政府官員來到酒店,要求我們排列站好,進行拍照;要求出示簽證以及護照,個別詢問體感狀況。最後量體溫,完成以上手續並簽名。
詢問我們何時來到印度,我們告訴翻譯人員3月5號到達新德里機場,再轉機前往浦那機場。此時,官員驚恐說出:Wuhan?大家馬上澄清。但這個烏龍導致有人笑出聲來,引爆官員的怒火,質問:Why are you laughing?This is a serious question. No joke!大廳瞬間瀰漫火藥味,短暫的安靜,程序繼續。
這件事情後,我們都有共識,我們是否成了犯人?是否因為臉孔遭到歧視?封城期間,我們是否成為帶來瘟疫的人,成為人們口耳相傳的人物?
這一夜,人們低語,與我們相見,漸漸不再是問候,corona成為我們另外一個名稱。
4月10日 這天日本撤僑班機的消息傳來,分別是4月13日及4月15日,公司馬上安排人員卡位。我們懷抱著返台的希望,但同時也不願意在風口上回台,增加感染的機會。台灣最近的確診案例都是境外移入的,而返航班機也可能成為病毒溫床,利與弊在天平上難以取得平衡。對於我們的意願,公司給予尊重,讓我們自行決定是否返台。
【病毒來襲】
4月11日 兩個禮拜的腹瀉,體力到了極限,一天跑5次以上的廁所,各種止瀉藥都無效。早餐後吐了整間廁所,身體像被抽空一般無力。這天幾乎都躺在床上,忽冷忽熱,如同經歷三溫暖般。睡眠被腹痛腹瀉打斷,反覆折磨下,面容憔悴,眼睛因過敏而腫起。
夜深人靜,寒氣悄然上身,身體不住顫抖,渾身痠痛無力,拉起外套為自己添暖。嘗試著入睡,接著一股熱氣燒得難受,燒得全身發痛,拖著虛弱的身體。深夜裡身體無聲地抗議,只能吃下一顆止痛藥,試圖哄騙身體以換取睡眠。
4月12日 或許藥效未退,醒來時感覺好些,可惜吃完早餐便往廁所報到。一陣頭暈目眩,反胃感使人難受,最後抱著馬桶吐,嘴裡一股酸。傳訊息給領隊回報,並詢問有無抗生素,同時上網查詢自己的症狀。
諾羅病毒,印入眼簾,印度是疫區,通常經由汙染的用具或食物傳染。全身無力痠痛,上吐下瀉並伴隨發燒。領隊為我量體溫,顯示37.5度。此時所有人都來了,手裡拿著各種藥物,一一講解怎麼使用,吃下後躺回床,等待藥效發作。
寒意流竄全身,牙齒發顫,整張臉卻燒得通紅,體溫計發出警告39.7度。領隊拿著冰水及毛巾進來,試圖讓頭部降溫,並通知救護車。
救護車是老舊麵包車改裝而成,車上只有一只氧氣鋼瓶及破爛的呼吸器。沒有空調的車內像個蒸籠,熱得我頭昏腦脹。經過10分鐘,抵達第一天的私人醫院。量過體溫及抽血後,醫生希望我們轉往當地的公立醫院,讓我們覺得不妙。醫生看出我們的緊張,只說:Do not be afraid。接著我們就趕往公立醫院。
穿過蜿蜒且曲折的小巷後,出現一間老舊的建築,四周圍牆破裂倒塌。原先連接道路的入口長滿雜草及垃圾,而另一個裂口取代入口。車子駛入,虛弱的下車走上階梯。前來應門的人希望我們站得遠點,說今日沒有醫生上班。司機聯絡私人醫院,掉頭駛回。
回到私人醫院,直接插入軟管打點滴。進行到一半時,醫生及護士居然進來要求拍照,真是稀奇。將近2個小時的療程,領取藥物後返回酒店。室友貼心準備白稀飯,吃完便躺平休息。
然而病毒似乎在做最後的反抗,再次的高燒,接著全身流汗。脫下全濕的衣服,簡單的清潔盥洗。水流襲來,看似褐色尿液,嚇得我晚上不敢再吃藥,怕吃藥傷身,畢竟我在早上的混亂中吃下了許多藥品。我抱著這場戰爭能盡快結束的希望,深深地睡去。
4月13日 起床後覺得煥然一新,連續兩個禮拜的不適一掃而空。可能當地的病毒只有當地的藥才能對抗,經過這件事後,分房隔離是個避免交叉感染的好選擇。
【撤離飯店】
4月16日 晚餐後,領隊匆忙通知開會,讓大夥兒移動到走廊寬敞處。震驚的消息:附近出現感染病例,酒店被政府徵收,作為收治疑似病例的地方。大家不可置信,驚訝憤怒之餘,馬上收拾行李。
隔離者預計明天下午入住飯店,公司馬上尋找適合的飯店洽談入住事宜,確認明早派車來接送。
4月17日 離開待了一個月的房間,小巴士載著大夥兒往市區前進。
沿路都是步行的印度人,天未亮就開始走,走累了就在路邊找個遮蔽,倒頭就睡。路邊常常看到帆布掛在樹間,形成一個小小的庇護所,陰影下就躺著七、八個人,不禁讓人感嘆貧富差距的巨大。
抵達飯店,行李、身體都要過掃描,用酒精消毒。經理簡單說明用餐時間,並強調全館都是客房服務,以避免接觸感染。
進入房間,脫去衣物,像是經過輻射汙染的區域。馬上盥洗消毒,趁著點餐後空檔,消毒整間房間,酒精到處噴,此時才算安頓下來。
4月28日 今日有一批同仁要搭韓國撤僑班機回台,申請路上通行證,便往孟買搭機,願一切順利平安。
【封城再延長】
5月1日 經過長時間封城,確診病例持續攀升。大夥兒的香菸庫存已經見底,為自己不抽菸感到開心,因為原本一包從200盧比變成800盧比。水漲船高的物價,壓得喘不過氣,哀鴻遍野下癮君子只能妥協。
印度政府宣布封城延後2個禮拜,同時宣布依城市劃分疫區,不同顏色代表各級災情。每21天進行一次評估,經評估後決定防疫升級或放鬆。我們所待地區為紅色疫區,疫區內禁止任何一切地上活動。
5月5日 自從3月5日踏上這片土地,歷經2個月,從隔離到封城,幾經波折後落腳在浦那郊區的旅館。就在這天,我們申請商業活動獲准,終於可以進公司工作。
從無盡囚禁被釋放,有種說不出的感慨。這段時間的封城,是印度對抗病毒唯一也是最後的手段。疾病之前,人人平等;不論貧富貴賤,輕忽大意都有可能導致染病的後果。只是在不惜一切,將所有活動停擺之後,卻只能滿懷著無力感地看著病例數逐步高升。對於這樣的無力感,唯一能做的是把我來此的工作完成。
病毒肆虐下,人們正全力使生活回到常軌。車水馬龍間,返鄉的人潮湧現街邊,一個接著一個,緩慢而堅定地走著。這份堅強能轉化成希望,傳入每個人心裡。而我靜靜地等著,等著印度完全解封的那天,依舊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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