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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汝羽 / 南亞觀察特約撰稿人

2013 年十月中的德里,護照上我的簽證從求學變成就業,三年來都用同一張大頭照,那是我 2010 年夏天剛到印度時的模樣。從台灣出關時,系統記得我的眼神,從印度入境時,他們從不在乎我的相片,偶爾問我台灣是否等於中國。

黃黑綠色相間的大使牌汽車滑進夜色,司機不怎麼會說英文。德里的霧,德里的空氣滿佈灰塵,在街邊煮食的移工家庭不在乎車流如何經過;等紅燈時抱著孩子的孩子衣不蔽體,敲著窗指著凸出的肚子;毫無障蔽的道路修繕工程遠遠就能看見一個大坑。

身體開始渴望一杯太甜的熱茶,油炸 Jalebee 的香甜飄進車窗,攤販架了一把及腰的木棍和一張鐵盤子,上面擺滿了辣椒和檸檬汁調味的番薯小山,揮之不去的尿騷味,印度是一團混合,你不能只喜歡其中一些,而不要另外一些。通往 Azapur 的方向,司機開始認不得路了,因此你必須學會怎麼用簡單的 Hindi 單字指揮他向前,此地右轉,以及停駐。

牛隻在分隔島上睡著,明亮的眼睛是牠還是神。街角濕婆神廟的燈照亮一個蹲在沙泥坑旁用毛毯裹身暫時歇息的卡車司機,看起來那麼年輕,讓人懷疑他的駕照是不是買來的。像將拼圖放回腦內記憶的處所,夜后的花開得那麼低調,讓人只能從香氣當中去尋覓花蕊。這座不斷舒展彊界的城市,新移民住在郊區寒摻的新樓和舊社區隔間的雅房,看板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廣告從手機變成了房屋。

「喔,清奈(Chennai)跟德里很不一樣的。」燈節派對上好友T跟她的朋友S舉杯向我慶賀,驚訝我並未嘗試在新德里找工作。

 

←以彩粉在地面畫上吉祥圖案是慶祝燈節(Diwali)的傳統

(以彩粉在地面畫上吉祥圖案是慶祝燈節(Diwali)的傳統)

 

清奈舊名馬德拉斯,人口將近九百萬,印度第四大城,從一世紀到十六世紀,它只是不同王國首都附近的一個海港。十七世紀英國人在這個小漁村建立行政中心,統治南印的馬德拉斯省。如今它成為印度重要的汽車生產、IT外包產業中心。台商也在清奈市郊投資生產 NOKIA 手機的零組件,往北則有兩處員工達到上萬的代工鞋包工廠。

我工作的地點就位在市區南邊一處國家公園(Guindy National Park)旁,印度知名的工學院,Indi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Madras。搬出 IIT 的名號,對於印度人來說,等於就是名校當中的名校。朋友們七嘴八舌,一邊打量著我是否有此能耐在南印度生活,一邊顯露出她們對南方的不熟悉。

 

「南方跟北方的差異…,除了食物、語言、城市發展程度之外,人也不一樣。」

「到南方去,每個邦都說不同的語言,有各自的曆法。」

 

這些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基本常識,我這才發現過去熟悉的印度朋友多半以北印為主。來自南印的 D 生得一副 Dravidian 臉孔,嬌小勻稱的身材,巴掌臉,高顴骨,凸出的臉頰笑起來的時候溢滿光澤,以及一頭好似電棒燙燙過一樣的及腰捲髮。

「其實泰米爾語(Tamil)也是非常古老的文字,跟梵文不同語系但同樣古老,只是因為使用的人口較少,被歸類為地域性的語言。況且印度教的經典還是以梵文撰寫的居多,使得它的地位不如梵文。」她用巧克力色手臂環繞我的肩膀,金手鐲閃閃發亮,對我說:「天哪,妳什麼也不必擔心,清奈比德里好多了!而且我們有海灘!妳會喜歡泰米爾電影,比寶萊塢的片子有劇情得多!」

斑斕霓虹壟罩著這棟我曾經住了一整年的國際學生宿舍,灰撲撲的碎石泥牆被幾千枚小燈泡打亮。每天早晨吼叫的藍色孔雀消失在黑暗中,桃粉、寶藍、朱紅、赭褐沙麗,手織生絲、鑲滿亮片的喬琪紗、繽紛的手繡牡丹花,平時穿著長衫貼腿褲的女孩們戴上流金珠寶,畫上深黑色眼線,看來判若兩人。宿舍管家特別找了個攝影師,女孩們在鏡頭前開屏擺尾,妝濃一些的中亞女孩們,在燈光下逐漸融化。一年一年,來自世界各地到印度追逐夢想的女孩齊聚一堂,點亮油燈。

 

(穿上沙麗(sari)是外國女孩的印度成年禮)

 

九點之後沙麗紛紛換成迷你裙和露背洋裝,朋友們催促著我滑下舞池。「到南方去,他們很保守的,搞不好你只能在那裏聽一場 Carnatic 音樂會」德里女孩們笑出聲,「不過或許身為外國女孩在那裡會安全得多。」年輕穆斯林男孩穿著皮背心、牛仔褲,年輕的錫克教男孩脫掉頭巾戴上鴨舌帽,編織浪漫愛的夢想。

即將告別德里,將來或許我會回憶來自南印的 Anna,手背上有隻毒蠍刺青,身高不滿 150 公分,慎重地對待每個帶便當與要餐巾紙的請求,卻總是搞不定北印的湯湯水水與烤餅,伙房班做出來的食物不可思議地難吃。我會懷念雨季時的舊德里吧,公車在大雨積水中拋錨,孩子們跳進混濁的水坑中游泳,外頭下著大雨,我們卻被困在斷水跳電的四樓。我會懷念這個城市教我寬容與勇敢,我和朋友們,一群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如此艱難地學會了每一課。

 

(泡在大雨當中的舊德里)

 

「既甜蜜又糟糕的日子。」學校派來接我的 Geraldin 坐在我身旁,問我德里的生活。通信時原以為她是英國來的實習生,當我在機場見到她的第一眼,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子,膚色像烤過的杏仁外皮,穿著粉紅色的三件事旁遮普套裝。「我是天主教徒,我們是盎格魯印度人(Anglo Indian),我的曾祖父跟我的曾外祖母是英國人。」

「妳覺得 Chennai 如何?」聰慧的中心秘書指揮打赤腳的司機先生將我一年份的行李廂搬上車頂,高大如熊的南方男人輕輕一提,大同電鍋在裡頭匡噹一聲,我們相視而笑。

搖下車窗,感受南方溫暖潮濕的空氣,女人頭髮上別著茉莉花香氣,我在南方第一次呼吸。寺廟前的小攤上開著粉紅色睡蓮,來來往往的 saridhotilungi,油鍋裡鋪滿了裹著麵衣油炸的香蕉。計程車駛入一片森林,Geraldin 和司機交談的泰米爾語聽起來溫柔有如催眠曲。

我想,我會喜歡這裡。

 

 


 

本文作者林汝羽(Iris)念的是社會科學,研究興趣是難民處境、國際遷移、國族認同,對象是喜馬拉雅山南北兩側的藏人,華語教學則是第二專長。2010 年到印度,在舊德里住了一年,然後在 Himachel Pradesh 幾個地方做研究,目前任職於印度理工學院清奈分校。2012 年開始和難民一起工作,包括印度西藏兒童村學校中學部漢語課程計畫拉達克青少年攝影培力計畫,並和幾個朋友一起成立了印度雜貨店,推廣印度/流亡西藏  NGO 與鄉村作坊的公平貿易手作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