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汝羽/英國薩塞克斯大學發展研究中心博士研究

圖 陳牧民/國立中興大學國際政治研究所教授

【Sela隘口牌樓】

我的博士論文田野剛開始,回到有如蒸籠的阿薩姆(Assam)邦首府古瓦哈提(Guwahati),一出機場就聞到溼地與河流的氣味。我的田野地點位於中印不丹邊界,一個名叫達旺(Tawang)的行政區,我的研究主題是希望了解當地人如何適應氣候變遷。本文記敘的是我第一次從古瓦哈提搭乘公營的交通工具從河流開展的平原上山的十六小時車程,描述一個跨越邊界之旅,並且思考邊界的意義為何。

從邦首府到邦界

我是從網路上的旅遊訊息蒐集各種不同前往達旺的交通工具,然後根據預算限制選擇最可靠的方式。達旺是一個熱門的富人旅遊地點,多數人會組團選擇包SUV車或吉普車上山。我選擇搭乘政府公營的吉普車,當地人簡稱為政府計程車(Government taxi)和其他十位印度乘客同行,因為票價經濟,司機的經驗老到,能夠應付各種路況。

政府計程車預定早上五點半從公營汽車站出發。我是自己打電話去訂票的,出發當天早上四點五十五分我接到公營汽車站人員的確認電話,確定我已經在前往汽車站的路上。車子會在乘客到齊後才出發,所以我搭的這班車(包括一對帶了個嬰兒的夫婦,一名受家長所托送兩個小男童出家到寺院修行的男子,還有在政府機構任職的文書行政官員與機械工程師)一直到六點半才開車。

【前往達旺沿途的公路景色】

我們的司機來自北阿薩姆的魚米之鄉,上路後盡是他的家鄉風光:一屋一魚塘,連綿不盡的稻田。車在路上停了好幾次,因為只要一處罷工,路就會封住,所有載貨與載人的汽車就只好改道。因此這些司機彼此之間會組成互助網絡,一旦某條路封住,便以電話相互聯絡。類似時間出發的車子也會兩兩結伴而行,以應付多變不穩定的山間路況。

性別與飲食的邊界

出發後不久司機就帶我們到路邊的餐廳用早餐。早上八點半左右,除了用早餐也包括補充飲用水跟上廁所。司機對於外國旅客居然會單身搭乘政府計程車感到很新奇,非常盛情地想請我喝咖啡吃炒蛋。我保持小心盡量不要讓我的友好反應被過度解讀,盡量用中性的方式回應司機的好客態度。我們討論地理,用不太通的英文和印度語,經驗/想像從未去過的地方。

【從Sela隘口遠眺的景色】

距離都市越遠,越靠近鄉村的生活型態,飲食的禁忌也越發寬鬆。在城市常見的全素飲食餐廳,慢慢變成供應當地小吃的餐吧。司機在繞了兩三個封路造成的繞道後,突然把車停在某個村莊的入口處,就和他的夥伴司機消失了半小時。當他們回來的時候,兩手提了大包塑膠袋裝的新鮮豬肉。原來他們在路上通電話時也順便到一戶認識的農家訂了一隻豬。車行途中農家已經完成放血、宰殺和分切的動作,待兩位司機到時還溫熱的豬肉已經清理乾淨備好外帶-就放在車後備廂。

印度與不丹邊界

除了買豬肉,政府計程車司機要辦的業務還有很多。由於這些計程車所走的路線是固定的,他們自然累積了人脈和網絡。他們會將車子的後備廂和車頂的貨架當成臨時載貨空間,把小量貨品從A地順便送到B地賺取小量傭金。當某些站的乘客下車後,他們也會即興拉客,收取少量車資,把車載好載滿。這樣一來就容易延誤行程,以及整車人的用餐時間。帶乘客到哪裡吃飯或者休息,每個司機都有不同的口袋名單;作為乘客也無從選擇,司機停哪裡就去哪裡。原訂13小時的車程,因為封路和加載,最後坐了16小時。

更有趣的是,司機們在這些固定路線上累積的智慧,幫助他們除了額外傭金之外,也能夠用不同招式省錢以賺取更多收入。去不丹加油就是這一行各自心照不宣的共同策略。不丹的汽油每公升價格比印度便宜百分之四十。加上加油站也非常方便地設在兩國邊界關口五十米處,於是各個印度司機在進入Arunachal邦之間都會小小繞道,穿越印度-不丹國境到鄰國加油。當通過國境時,所有乘客都必須下車,徒步過國境哨站。

【進入Arunachal邦檢查哨的標誌】

當車子終於從阿薩姆邦進入Arunachal時,駐守邊境的軍人探頭進來車子查看所有乘客的面孔。作為外國旅客,我必須要出示Protected Area Permit證明我已經獲得合法的權利進入該邦,印度旅客則需要出示同等效力的Inner-line Permit。

厚雪與山界

從北阿薩姆往北,高度不斷攀升,慢慢從平原進入兩千多米的中海拔森林景觀。然則之後要進入達旺地區,必須要先通過海拔高度超過五千米的色拉關口(Sela Pass)。我搭乘政府計程車的時候正是隆冬,一路上,在達旺等著接我的朋友便注意著色拉關口積雪的情況。一旦路面結冰,車子就必須依靠雪鍊綁住輪胎前行。即便如此,在山路上還是有一定的危險性。冰雪和土坡是人為無法控制的邊界,它們決定何時與如何通行。人們和交通工具只有耐心等待。但在晴朗的雪天,旅客也可以選擇搭乘直昇機前往達旺。

自然條件所設的路況,一部分也取決於這些高山公路建造與養護的狀況。跟拉達克(Ladakh)類似,這些高山公路是由專門的單位設計建造,並且每年執行嚴格的養護工作,因為冰雪/冰河/暴雨會造成泥沙土石移動,一旦不小心沒有維持路面與坡面的最佳狀況,危險的墜車意外就容易發生。公共建設在這些靠近國境線的偏遠地區是高度重要的政治議題,政治人物失去這些基礎建設帶來的便利與就業機會,就等於失去票源。修築公路與其他公共建設都需要向當地人民徵地,徵地時政府所作的補償也必須讓人民滿意,否則在這個地廣人稀的地區,失去一個村莊的票就會導致下次競選無法連任或者讓人民對政黨失去信任。

在邊界上依靠熟人信任前行

【達旺市區的尼赫魯廣場】

我經常笑稱這一趟田野工作正式開始前去Arunachal的旅程像是被放在朋友、熟人、校友的網絡上不斷被傳送丟包:經常是A Whatsapp給我一個電話,一個名字,然後我上車,接著到車站後有人接我,B告訴我可以住在哪裡,去什麼地方找我要的訊息。

因為大雪路面結冰,政府計程車到晚上十點多才抵達。達旺鎮上多半沒有路燈,但幸好鎮小,路就那幾條,所以司機和從未蒙面過的朋友C通過電話後,直接把我放在朋友家樓下。十多個小時的車程加上剛上高海拔的困倦,我剛睡醒(幸好手機還有電),迷迷糊糊地就到了。

這趟穿越邊界之旅,對我來說最難忘的是穿過不丹國界時,發現國界兩邊:不丹那一頭乾乾淨淨沒有垃圾,綠意盎然,印度這一邊卻是水泥灰渣塑膠袋煙蒂無一不缺。國界兩邊的種族、語言、謀生方式類似,但生活環境因為不同治理模式與執法效果造成的差異一目了然。

【達旺居民呈現出不同民族混居的狀況】

邊界地區的路況不穩定,受天氣與自然環境的脆弱性因素影響很大,跟台灣的花東地區與山區類似。路斷堵在路上是十分平凡的狀況,很多地方也都收不到手機訊號。我認為,邊界本身也是一種通道,連結劃界的兩邊;身處在邊界上我感覺到的並不是邊緣,更多的是連結,包括與自然和自我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