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觀察導讀|許多年前的一部紀錄片《西藏台北》的片段,一位在臺藏人提到,「我沒有到過西藏,但我夢見自己死在那裡」,午夜夢迴仍是故土的那一畝地;然而多年後的今日,海外流亡藏人對於西藏的想像是否仍懷抱著母親大地的情懷,或是懷抱回歸故里的志業?位於印度的達蘭薩拉,是西藏流亡政府(藏人行政中央)的根據地,也是海外流亡藏人的政治與宗教精神標的,本文將透過作者的觀點與前後拜訪的對比,瞭解當今達蘭薩拉的現況與轉變。

著|陳牧民,國立中興大學國際政治所教授,南亞觀察網站創辦人。

「這個冬天達蘭薩拉竟然完全沒有下雪,而且天氣明顯變熱了,這是過去從沒有過的現象」,已經在這裡居住幾十年的藏人洛桑如此說道。

從市區北望喜馬拉雅山,3月就已經看不到雪/本文作者提供

記得6年前的3月來訪時,晚上在旅館還冷得必須開暖氣,附近山上還能看到皚皚白雪,但如今卻只有在較遠的山頭上,尚能看到一絲絲殘雪。不過達蘭薩拉面臨的最大變化還不是暖化,過去大昭寺(Tsuglagkhang)前的寺院路上有整排由藏人經營的小攤販,售賣佛像、服飾、紀念品之類,但現在這些攤商的老闆幾乎全是印度人。每逢假日,從旁遮普或遠從德里開車上來的印度遊客把上達蘭薩拉1幾條狹窄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街上全是餐廳、小吃攤販、街頭藝人,甚至還有從各地來的乞丐,讓原本寧靜的小山城變成熱鬧的觀光酒吧街。

達蘭薩拉市區夜晚,酒吧一條街/本文作者提供

自從達賴喇嘛1959年流亡至印度開始,達蘭薩拉就成為藏人難民心目中最重要的政治與宗教中心。位於上達蘭薩拉達賴喇嘛行宮旁的大昭寺,是舉辦各種宗教法會的重要場所,每年的3月10日是西藏抗暴紀念日,藏人也會在此舉辦盛大的紀念活動。5年前到訪的時候,寺前圍牆可以看到很多抗議中共暴政的海報,當時西藏境內的藏人自焚事件此起彼落,每當傳出自焚事件,達蘭薩拉就會看到關於殉難者的照片和有關該為殉道者的生平事蹟海報。每天下午的固定時間,眾多藏人會在大昭寺前集合,舉著抗議標語,在市區集體遊行一週並呼喊口號,所經之處的店家都會暫時關門停止營業以示支援,但現在已經看不到這樣的景象。和過去比起來,悲情的氣氛減少了很多。

居住在當地的藏人也察覺到這類情事的變化。曾代表達賴喇嘛基金會2駐臺多年,目前擔任西藏流亡議會秘書長的索朗多吉表示,目前流亡海外的十多萬藏人大約只有半數仍在印度境內,其他都已經移居歐美國家;過去每年大約有數千甚至上萬藏人從西藏境內出逃到尼泊爾,然後再輾轉來到印度,流亡政府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安置這些同胞,為其安排居住就學就業等事宜。然而現今中共正嚴格管制邊境,已經很少有人能夠越界成功。而居住在印度的藏人,雖然居住在自由的環境內,能夠接受完整教育,也可以在此地合法工作,不過仍不免受到歧視,加上印度就業環境中,薪資所得並不高,因此許多藏人都想盡辦法移民到歐美國家。甚至很多藏人都是利用短期出國觀光或參加會議的機會,就「跳機」留在當地不回來。久而久之,留在達蘭薩拉的藏人也就愈來越少。儘管近年來也有一些藏人改申請印度護照,正式歸化成為印度國民,不過檢視過去流亡政府的政策,其實並不鼓勵藏人放棄難民身分,但現在也不禁止了,以致現在連在流亡政府工作的公務員也有些申請了印度護照。

大昭寺前/本文作者提供

西藏流亡政府的正式名稱是「藏人行政中央」(Tibetan Central Administration),位在達蘭薩拉半山腰,和5年前比起來,規模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房舍已經全部翻新成為西藏風格的現代建築,不再是早年鐵皮屋頂的簡陋模樣。

從3月中旬開始,流亡政府議會正式開議,審議下年度預算(和印度相同,西藏政府會計年度係從每年4月開始到次年3月)。此時所有議員齊聚一堂聆聽政府各單位報告,就像是台灣某地方議會開會的情況,不過看似祥和的議會內部其實並不平靜。

2020年9月因為新冠疫情,議會未能如期開議,流亡政府最高法院認為議會如此作為有違憲之虞,為此對包括議長在內的11位議員做出停權處分。忿忿不平的議員們反過來投票罷免3位法官(首席法官與2位常任法官),不過法官則拒絕下台。這場具有爭議的彈劾案導致2021年6月,部分新任的國會議員拒絕在首席法官前宣示就職,宣稱後者已經不具合法性。直到當年10月達賴喇嘛親自介入調停,才化解這場政爭。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民主發展本來就非能一步到位,流亡藏人的民主試驗會遇到這些波折也是理所當然。

辦公區最醒目的地方是「西藏博物館」(Tibet Museum),這是流亡政府所設立的一所官方博物館,目的是向全世界說明西藏真正的歷史與現況。博物館早在1998年創立,但前幾年做了大幅翻新。記得以前參觀的時候印象並不深刻,大抵就是宣稱西藏一直是個獨立國家,後來被中共佔領迫害等等。但翻新後的展廳,無論從展覽方式還是內容來看,都變得更具吸引力。就像展覽開始的一塊說明牌所寫:「我們是藏人,這是我們的故事」(We are Tibetan, and this is our history),流亡藏人努力地向世人展現屬於自己的聲音。

因為流亡的經驗,使得藏人對於國破家亡的悲劇,有比較深刻的反省和觀察,例如文革期間大批宗教文物被毀,許多人被抄家批鬥,當時去打砸搶的紅衛兵其實也都包括藏人,可見這場文化浩劫並不能單純理解為漢人迫害藏人,而是人類在盲目追隨某種運動的情形下有可能做出各種非理性的舉動。

又如近年來中國人對西藏環境所做的各種破壞,為了興建新商場而強拆民宅寺院、漢人觀光客隨意踩踏在佛教經幡上等愚昧行為,顯示出當代中國社會的教育方式完全缺乏對其他族群和文明的基本尊重。博物館另有一區,介紹了今日在西藏境內和流亡社群的藏人,包括作家、醫生、歌手、運動員等,雖然彼此從事的工作不同,但都努力為保存西藏語言文化知識而努力。整個展覽的調性,不再只是訴諸悲情,更多的是流亡藏人社群對自身命運的反省和對未來的自信。

不過就像之前所說,近年來中共加強邊界管制,藏人愈來愈難越界前來印度,未來西藏境內的藏人是否會和外界失去聯繫,並在中共強制漢化教育下變成失去母語能力和宗教信仰的一群人?而印度的藏人因為失去和故土的連結,是否也會完全放棄返回西藏的志業?曾經在臺灣擔任達賴喇嘛基金會董事長,現任流亡政府智庫「西藏政策中心」(Tibet Policy Institute)主任達瓦才仁倒是頗為樂觀,他說中共無法真的切斷境內藏人和外界的聯繫管道。在2020年新冠疫情之前,許多藏人利用出國旅遊的機會到印度來拜見達賴喇嘛,並參加菩提迦耶法會,人數多的時候甚至一年有上萬人前來。後來因為疫情以及中、印關係緊張,印度政府不再對中國發放旅遊簽證,但藏人仍可以先到尼泊爾旅遊,然後再循陸路過來到印度達蘭薩拉朝聖。而且近年前來印度的藏人多屬年輕族群,常利用社群網路直播達蘭薩拉情況,吸引許多西藏境內網民觀看留言,可見中共迄今各種作法都無法完全斷絕境內藏人與外界聯繫。

除了民族認同之外,藏人還有一項無可取代的資產。位在達蘭薩拉郊區森林內的「兜率天修行中心」(Tushita Meditation Center),是一所著名的藏傳佛教研究和修行機構,在世界各地都有建立據點。中心內所有建築都是傳統西藏風格,配上花園和佛塔,給人一種寧靜安適的感覺。每日上午,修行中心的禪修體驗,吸引數百位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參加,對於生活節奏快速且物欲太多的現代人而言,這類佛教禪修中心提供了一個讓心靈喘息的空間。

達蘭薩拉另一頭的流亡政府辦公區,「西藏檔案文獻圖書館」(Library of Tibetan Works and Archives)每天上午一開門,就陸續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僧侶造訪,這裡保存了8萬件手抄佛經手稿、各類書籍、以及數千件唐卡、佛像以及照片等珍貴文物,多數都是從西藏境內翻山越嶺帶出來的。這些文物經過分類整理後,再重新開放供外人研究參觀,也讓達蘭薩拉成為全球「西藏學」的新研究中心。

西藏檔案文獻圖書館/本文作者提供

藏人的命運就像古老預言所說:「當鐵鳥在空中飛翔,鐵馬在大地奔馳之時,藏人將像螞蟻一樣流散至世界各地,佛法也將傳入紅人的國度。」,如今西藏民族與西藏文明確實已經走向世界,並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達蘭薩拉這個百年前英國人用來訓練廓爾喀兵團的小山城,因緣際會成為達賴喇嘛和流亡藏人的庇護所,讓印度與西藏兩大古老文明在此交會。或許這裡最終會淪為印度人眼中充滿異國風情的酒吧村,或許再過幾年藏人會逐漸遷離,但卻將永遠記住印度曾在藏人顛沛流離的時候,提供一處讓難民安身喘息的居所。


編按

  1. 即麥克羅干吉(McLeod Ganj),位於達蘭薩拉鎮主城區旁的山腰上,因此被稱為上達蘭薩拉(Upper Dharamshala),相應的主城區被稱為下達蘭薩拉(Lower Dharamshala)或科特瓦爾巴扎(Kotwali Bazaar),均為藏人聚集地之一。 ↩︎
  2. 其性質相當藏人行政中央駐臺灣的代表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