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觀察導讀｜哈利波特迷應該都知道，在哈利波特宇宙中，世界各地有著11所歷史悠久的魔法學校，而在主要故事線中的霍格華茲校外鄰近地區，也有一座生氣蓬勃的活米村，是霍格華茲學生週末最喜歡去嫌晃、喝上一杯奶油啤酒的地方。雖然這11所魔法學校並沒有任何一所是位於南亞次大陸，但依照人口以及歷史悠久的宗教文化、地方信仰或巫術傳統，在印度或周邊國家有一所魔法學校也不足為奇。這次本文作者將帶領各位到阿薩姆的一個魔法小鎮村，探索這個印度版的活米村。
著｜李桂蜜，語言與文化工作者，現居住於印度阿薩姆邦。
「印度斯坦的人民以前稱阿薩姆的居民為巫師與魔法師，並認為他們不屬於人類。」
《阿薩姆歷史》，愛德華．艾爾伯特．蓋特 （Edward Albert Gait1），1906。
「你要去馬永（Mayong）？你想要被下黑魔法嗎？你想要被變成羊嗎？你想被黏在椅子上嗎？……」聽說我要去馬永後，阿薩姆朋友問了一連串詭異的問題。還有人煞有介事地告訴我：「你知道我們上次去馬永的時候，發生什麼事嗎？當地人請我們喝茶，可是不知道在我們的茶裡放了什麼東西，我們回來以後，嗨得不得了。」「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因為那裡就是一個有魔法的地方啊……。」
除了被變成動物、東西被變不見、人被黏在椅子上離開不了，這個位於布拉馬普特拉河畔的純樸阿薩姆農村還流傳著其他許多關於魔法的傳說，甚至連印度著名的魔術師也曾經來此學習魔法，馬永究竟具有何等魔力？
馬永王國
人口只有24萬的馬永鄰近波碧托拉動物保護區（Pobitora Wildlife Sanctuary），是世上密度最高的獨角犀棲息地，村裡至今仍有一個名存實亡的王國與國王，根據有限的史料，馬永王國建立於1624年（也有一說是1538年）。在英國殖民時期的1833年，馬永王國成為一個行政區，雖然仍有國王，但只剩象徵意義。現任國王為第40任的國王塔蘭尼．坎塔．辛哈（Tarani Kanta Singha）。馬永國王在當地社會中仍備受尊重，雖無實權，但國王仍與幾名大臣定期聚會，仲裁村裡糾紛，並對於竊盜、喝酒、鬥毆，或是社區發展等相關議題（如挖井、蓋學校、建水塔）做出裁決。
印度黑魔法之都
蒙兀兒帝國在第6任皇帝奧朗則布（Aurangzeb）統治下的全盛時期，領土幾乎囊括整個印度次大陸，武功強盛的蒙兀兒帝國也想要將版圖擴張到印度東北，對當時統治阿薩姆地區的阿洪姆王國（Ahom Kingdom）先後發動17次攻擊，卻始終佔領不下。據說當奧朗則布在1667年派將軍羅姆．辛（Raja Ram Singh）前去征討阿洪姆王國時，一向驍勇善戰的將軍卻感到恐懼與焦慮，讓他害怕的並不是敵人的軍隊，而是阿薩姆的黑魔法。根據傳說，阿薩姆馬永村的巫師曾經讓讓一整支軍隊消失。因此將軍出發時還帶著錫克教第9代上師得格．巴哈杜爾（Tegh Bahadur），以及5名伊斯蘭蘇菲派的大師，試圖對抗阿薩姆的魔法。
這段歷史被記載在奧朗則布的史官米爾扎．穆罕默德．卡齊姆（Mirza Muhammad Kazim）所寫的《征服者之書》中2，其中還寫道：「蒙兀兒軍隊在1671年的薩萊加特（Saraighat）戰役中3潰敗，羅姆．辛倉皇撤退，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地方。他算是幸運的了，有一些在他之前的人，如穆罕默德．沙阿（Muhammad Shah），甚至沒有活著回來。」據說穆罕默德．沙阿在1337年派了10萬名裝備精良的騎兵入侵阿薩姆地區，結果10萬大軍「都消失在那塊巫術之地，沒有留下任何蹤跡。」
此外奧朗則布的將軍米爾．朱姆拉（Mir Jumla）在1659年被任命為孟加拉地區總督（Subahdar）時，於1662年進攻阿洪姆王國，曾經攻下當時的阿洪姆王國首都，然而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戰役卻以慘敗告終，1663年，他死於從阿薩姆撤退的路上，他的死亡也被認為是由阿薩姆的魔法導致。
馬永與魔法
除了蒙兀兒帝國的史書，在一些歷史及宗教書籍，以及一些英國作者的作品中都可以讀到有關阿薩姆魔法的記載，在阿薩姆的紀事文學《菩愣記》（Buranji）中，尤其有許多關於魔法實踐的紀錄，在在顯示阿薩姆有著根深蒂固、蓬勃發展的魔法傳統。
如果說阿薩姆是印度的魔法之都，那麼馬永村便是魔法之都中的魔法之都，此地的魔法是如此著名，連印度當代魔術大師索卡（P. C. Sorcar Junior）也曾到這裡學習魔法，他同為魔術師的父親也曾在馬永住了一段時間。索卡表示，馬永對於他的魔法精進有很大的幫助，甚至還曾經計畫在馬永設立一所魔法大學。「馬永保存了豐富的魔法，馬永的魔法師深諳應用心理學，以及將化學物質應用在魔術上。我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咒語的力量
阿薩姆是坦特羅盛行4的地方，而馬永的魔法深受坦特羅影響，坦特羅也使用巫術與咒語，馬永的「貝吉」（Bej，結合民俗療師、魔法師、巫師等身分的巫醫）所用的曼特羅（Mantra）與坦特羅傳統中的咒語有很大的相似性。
Mantra （曼特羅/咒語/真言）這個梵文字是由manas（心智）與tra（工具）組合而來，意思是心智或思想的工具，是具有靈性力量的聲響。馬永的「貝吉」所使用的咒語包括古阿薩姆語、梵語等，咒語書則是用阿薩姆的古文字凱塔利（kaithali）、巴姆尼亞（bamunia）、布拉賈瓦利（brajavali）寫成，大多是寫在沉香樹皮或一般紙張做成的咒語書中。
學者認為阿薩姆的「貝吉」所使用的咒語應該是來自《阿闥婆吠陀》傳統5 。大吠陀經被視為是印度最古老的文學，年代可追溯至西元前1500年，這些經典中充滿許多魔法與咒語的案例。當中的《阿闥婆吠陀》可說是印度最早的醫書，一般認為是阿育吠陀的起源，更是祈福禳災的咒語集，全書共20篇，收入730首頌詩，以及將近6,000道咒語。其內容涵蓋了日常生活各個面向的儀式與咒語，包括祈求消災解厄、病癒康復、長命百歲、家庭和睦、財運亨通、求愛成功、消除罪愆、克服敵人等。一些佛學家將這些咒法分為息災、咒詛、開運、幻術等4項。
馬永的魔法師
直到40年前為止，馬永村的魔法仍然盛行，據說每5戶人家就有一名「貝吉」，居民有任何心理或生理上的病痛，便會去求助。然而由於「貝吉」通常不輕易將此技傳人，也不會向外人分享這些秘術，而當「貝吉」死去時，他的所有咒語書會放水流，以免遭人誤用，此外時代變遷，許多因素造成年輕世代學習巫術的意願低落，因此巫術的傳承在馬永愈來愈不易。賀倫．戴卡（Horen Deka）是馬永村目前少數仍在執業的高齡「貝吉」之一，他表示他可以施作的法術包括治療如不孕症等疾病，以及協助贏得心儀對象的芳心等。
習巫之路
古拉布．納特（Gourab Nath）則是屬於少數傳承「貝吉」志業的年輕世代，他的祖父也是「貝吉6」，他表示自己之所以成為「貝吉」，是由祖先選定，因為祖先認定他有「貝吉」的血液，要他繼續傳承助人的工作。而他的力量來自書籍、導師、以及與天地溝通的能力。
古拉布自17歲起開始鍛鍊靈力，關鍵是一場讓他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大病，在生死交關之際，他聽到了來自天界的聲音，也與那個聲音爭辯，對話結束後，原本讓醫生束手無策的他睜開了眼睛，這樣的臨界遭遇跟其他許多文化中的巫病7有異曲同工之妙。病癒後，他辛苦拜師，這期間，上天給了他許多絕地逢生的考驗，他付出了10年的「犧牲」才換來今日的能力。他的腦海中裝有600多道咒語，這些咒語有些是得自導師傳承，有些是「神賜」，有些則是他透過冥想所得到的新咒語。每個星期他會收到數百通想要前來諮詢的電話，但面對馬永逐漸式微的巫醫文化，．以及愈來愈多敗壞「貝吉」名聲的神棍，他感到憂心與無奈，也認為將這項傳統知識傳承下去是他的天命。
魔法博物館
2002年，馬永地區的一些文史工作者有鑑於當地特有的巫術文化正逐漸凋零，且從未被完整記錄，因此成立了馬永中央博物館（後來更名為馬永村博物館暨研究中心），其中收藏許多當地村民捐贈的文物，或是一些個人收藏，包括12-18世紀的咒語手稿、古代石雕、貝吉治病相片、王室物品（轎子）、當地日常用具、武器、舊硬幣、活人獻祭的工具等。此外還有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巫術物件，如虎掌、犀牛皮、蛇頭骨、母老虎陰道、刺蝟尾巴、烏龜指甲與頭骨、孟加拉懶猴頭骨、印度囊鰓鯰頭骨……雖然因資源有限，博物館陳設稍嫌簡陋，但卻是保存逐漸失傳的馬永巫術文化的一座小堡壘。
是巫還是醫？
大部分的人類社群幾乎存在巫術傳統，在一些社群中，這樣的傳統至今仍生命力旺盛，馬永便是一例。在世界幾大古老文明中，都有巫、醫同源的現象，如中國的漢人文化。漢字「醫」的另一種寫法是「毉」，根據《漢字形義分析字典》的解釋：「從巫，是因為醫與巫初期是合二而一的。」中國早期的名醫大多具有巫的身份，醫是自巫發展而來的職業。到了春秋時代，巫、醫才分職。
此外，中國的祝由之術歷史悠久，可遠溯至上古時代，祝由二字，最早是見於醫書《黃帝內經》。《黃帝內經素問移精變氣論篇第十三》中寫道：「黃帝曰：余聞古之治病，惟其移精變氣，可祝由而已。」一般解釋是，上古之人治病，只要祝由運用方法，調整病人的精神，改變其氣血，即可成功。而祝由的方法通常包含藥、咒、法術、心理疏導等。祝由科自隋代開始被納入官方醫學範疇，唐代太醫署中也設有咒禁科，到元明之際，太醫院設立祝由十三科，專門處理其他科無法處理之疾病。
巫術的價值
宗教人類學家馬凌諾斯基（Bronisław Kasper Malinowski，1884-1942）在《巫術、科學與宗教》一書中有一段經常被引述的話，點出了巫術的價值：
「巫術讓人類可以帶著信心執行重要的任務；在暴怒、劇恨、單戀、絕望、焦慮的時候，可以沉著以對、身心健全。巫術的價值在於將人類的樂觀精神儀式化，加強希望可以戰勝恐懼的信念。」
像巫術這樣的先民知識系統，是人類試圖瞭解複雜的生命，並在不友善的環境中，面對各式危機與困境尋求解方所做出的發展與成就。這樣的原民智慧在被西方歐洲中心的科學觀念及宗教貶抑及否定之前，曾經為資源不足的社群民眾提供心理及生理上的重要支援。即使是在科學發達的今日，人類仍無法為所有的問題找到答案，而巫術之所以歷久不衰，是因為當現有資源無法為生命的困境解套時，這些民間信仰提供了另類解方，安定了患者的身心。而馬永魔法村這個獨特的小文明所保存的原民知識系統，也對人類無形文化資產做出了貢獻。
作者按
- Edward Albert Gait （1863–1950） 是英國殖民時期駐印度官員，他所寫的《阿薩姆歷史》被視為是關於這個地區第一部較完整的作品。 ↩︎
- Alamgir Nama，這本書記載了奧朗則布統治時期最初10年的事蹟。 ↩︎
- 蒙兀兒帝國與阿洪姆王國於阿薩姆的布拉馬普特拉河畔所進行的海戰。阿洪姆海軍在這場戰役中擊潰蒙兀兒軍隊，阻止了蒙兀兒帝國將勢力伸進這個地區的野心。 ↩︎
- Tantra，亦中譯為譚崔、密教、密宗、密續。由梵文字tanoti （擴張）與rayati （解放）結合而來，意謂擴張意識、解放能量。亦有學者將trantra解釋為互相交織的宇宙真理，是一股極為複雜的靈修哲學運動，佛教、藏傳密教、耆那教、日本真言宗都深受影響。現今的阿薩姆地區被視為是印度教坦特羅的起源與中心。關於坦特羅的起源、定義、實踐與精神等各派說法不一，但鍛鍊目標皆是希望達到精神解脫與開悟，在其實踐方法上重視儀軌，且不排除一般認為會造成精神阻礙或被吠陀傳統視為不潔的元素，如慾望、恐懼、反感等，目的是希望加以超越。 ↩︎
- Atharvaveda，梵文是由atharvan（「僧侶」）和veda（「知識」）兩個詞根所構成，亦被譯為《禳災明論》，是四大吠陀經中最晚成書者。 ↩︎
- 跟臺灣某些原住民部落類似，巫醫的工作大多是隔代傳承。 ↩︎
- 根據對於巫者有深入研究的宗教歷史學家林富士的說法，（shamanic illness）是指巫者在「成巫」之前或在「成巫」的過程中所經歷的病痛。最常見的疾病是所謂的「憑附」（possession），常以幻聽、幻覺為主要表徵。 ↩︎
本文圖片來源｜本文作者攝影、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