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羽/印度理工學院馬德拉斯分校人文社會學系客座講師

斯里蘭卡的夏日浮光是細碎而迷人的,透過一個一個簡短的章節,汝羽寫下她在南方島嶼的所見所聞。初抵斯里蘭卡的兩日,她就見識了這個曾提倡「不革命的社會主義」的國家和資本主義的關係,以及行駛在貧窮與富裕之間的火車。在火車上遇到的海軍軍官笑說:「在我們國家,不管是僧加羅人、泰米爾人、穆斯林都是一樣的,太陽都將我們曬得黑黑的。」然而在後來的旅行中,才發現這種承認族群不平等卻不視為是問題的態度,普遍表現在數量上佔絕對優勢的僧加羅族群上;又或者是因為問話的是,一個對斯里蘭卡感到陌生的外國女子。

 


 

全世界第一本出版的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指南便是關於斯里蘭卡。斯里蘭卡確實是一個很適合背包自助旅行的國家,小小一個島上齊聚了各種吸引觀光的因素:自然美景、衝浪、世界遺產。此外飲食消費水準價廉物美,交通制度並不複雜,即便不懂當地語言溝通上也不會造成太大問題,環境清潔,基本上守時守法等等,斯里蘭卡政府也將觀光業視為重要的產業發展。旅館工作人員提醒我,在斯里蘭卡過馬路務必要使用斑馬線,從幾乎看不到斑馬線、保命是個人責任的印度來,在沒有紅綠燈的路口,駕駛看到行人穿越會主動停車,令我讚嘆。

抵達斯里蘭卡的第一天我和在路途中遇見的P一起在可倫坡散步一下午,舊國會大廈、總統府外面,像是台北市中正區這樣的地方。可倫坡的熱像糖蜜般黏,我的皮膚和頭髮都濕潤充滿彈性,完全不似在印度。或許是我下意識地想要將印度與斯里蘭卡做比較,我發現另外一個不似印度的地方是人們的風度,人們非常友善,使旅人的安全感指數直線上升。地景上,從自由商場到獨立廣場是一條很矛盾的路,沿途都是保存良好的殖民建築,外商銀行、使館,以及與常民無關的歐式餐廳與高級酒店。再來就是許多鐵鳥俯瞰首都,他們來自中國與印度的建設公司。

 

可倫坡的兩隻crane, crane在英文當中指的是起重鐵架, 也指鶴(這裡其實是鷺鷥)
可倫坡的兩隻crane, crane在英文當中指的是起重鐵架, 也指鶴(這裡其實是鷺鷥)

 

錫蘭的英雄銅像沐浴在夜色中,S.W.R.D. Bandaranaike站在一道社會主義轉型成中國式資本主義國際前鋒(香格里拉大酒店工地)前面,讓我好奇他會怎麼看今日的斯里蘭卡。這位1956年備受爭議的政策「Sinhala Only」的主要提倡者,該政策有如為族群衝突點燃引信。過去被殖民者重用的泰米爾菁英與基督徒等不同語言與宗教的少數族群當然反對,斯里蘭卡自由黨轉向與佛教勢力結合,動員農村力量,創造了所謂「不革命的社會主義」,也締造了今日在斯里蘭卡各地宗教與政治結合的地景,有警察機關處必有佛陀塑像。獨立廣場的獅子充滿喜感的表情在我看來帶有一種空洞的威嚴,殖民者離開了,內戰衝突的張力仍在,英式風姿的審美標準卻從未被取代。隔天早上繼續走到Galle lake附近,這個因為內戰而停滯了三十年發展的國家首都被包裹在新自由主義的人造糖衣當中,令人憂慮。我在跳上火車之前「抓緊」時間到佛寺參觀,途中發現許多有趣的協會(Association)與社區活動中心(Community Center),家庭主婦協會(Housewife Association)已然成為太太們買衣服的商店,稍後我在Jaffna等首都外的地方則觀察到社區活動中心仍然是(特別是年輕世代)政治意識被激發與實踐的場域。

 

泰米爾小女孩Shamila
泰米爾小女孩Shamila

 

第二天搭乘的三輪車(他們都自稱taxi)以為我如同大部分旅客要搭海邊火車去Lavinia海灘,不知我是背了背包是要去難民營做研究,搞錯車站的他一直道歉,然後在一條極其浪漫的路上我們跟著海邊鐵軌去趕火車。紅色的國產火車,二等車箱寬敞又舒適,我前座的泰米爾小女孩Shamila一上車就開始跟我玩。遺憾的是,在一條農村小路我們遇上了臥軌自殺,火車停下了一陣子,大量男性,包括西方旅客跳下火車圍觀現場。斯里蘭卡每年自殺的人數比起鄰國印度和孟加拉來說相對少許多,2011年的數據約是四千人,這個物產豐饒的小島到處都是食物,我想因為沒得吃活不成不至於成為尋死的因素。從車窗中,大部分乘客都目睹了那位不幸的人被拍照、被注目,在下一站被孤單地裝進了擔架。我忍不住想為逝去的生命哀悼哭泣,Shamila對我微笑,提醒我那是他人的命運。一路如畫的風景在進入北方省之後逐漸改觀,穿過Vanni森林,Elephant Pass附近廢棄的鹽田、農田景觀變成無人整理的牧場或荒地,火車繼續開往Shamila的故鄉,飽受戰亂破壞的Jaffna半島。

 

除了戰後於Kirinochchi建的工廠, Jaffna半島現今仍無任何工業可言, 豐富漁產一律曬乾後運往可倫坡
除了戰後於Kirinochchi建的工廠, Jaffna半島現今仍無任何工業可言, 豐富漁產一律曬乾後運往可倫坡

 

在列車上我發現身旁有許多同一髮型的男子,一問之下,他們都是要到Kilinochchi(北方城市,前LTTE首都)受訓的空軍和海軍。車過山洞時,錫蘭國軍們三八地尖叫著。我發現僧加羅人和泰米爾人的臉孔有不同的特徵,問坐在我隔壁的乘客是否可以從外在特徵上分辨不同族群。這位海軍軍官先是有如背誦政治宣言的方式說泰米爾人都很好…,然後說「在我們國家,不管是僧加羅人、泰米爾人、穆斯林都是一樣的,太陽都將我們曬得黑黑的。」這句話或許是試圖從外國人的眼光中解析斯里蘭卡人。儘管什麼曬得黑黑的是玩笑話,坐在我前面的Shamila的媽媽顯然不以為族群平等與和睦是一項事實,她緊張地抓著她女兒要求她不要和軍人互動。在後來的旅行當中,我發現這種承認族群不平等,卻不視為是問題的態度,普遍表現在數量上佔絕對優勢的僧加羅族群上;又或者是因為問話的是我,一個對斯里蘭卡感到陌生的外國女子。

斯里蘭卡的全國平均GDP per capita大約是4,000美金,然而在北方省卻只有1,750美金。整個北方省約有三十萬年輕勞動人口死於戰爭,戰爭造就七十萬自斯里蘭卡流亡海外的泰米爾人,斯里蘭卡國內將近三千人仍住在本國難民營當中,寄人籬下有家歸不得的人口則在數萬之譜。這些IDP(Internal Displaced people)當中,就目前國際援助與安置措施而言,兩萬六千名寡婦是經濟與人身安全上最弱勢的族群。生計的維持是眾多不同IDP相關研究的共同關注,整個斯里蘭卡國內,穩定且薪水相對高的公職成為不分族群,最受青睞的職業選擇。前述軍官主要從事戰機維修,資歷十五年,月薪已達到三十萬斯里蘭卡盧比,而且免稅。不過,對泰米爾人來說,從軍從來就不在選項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