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羽 / 南亞觀察特約撰稿人

Kolam在北方稱為Rangoli,名稱不同其實是類似的儀式與圖案。家戶主婦負責每日晨昏祭祀,結束後灑掃家門前的空地,以米磨成的白粉,按照心中或紙上打好的草圖,繪製出以線條構築的完美對稱圖樣,外頭的惡靈與陰魂不可跨越這道保護線,如此成就一家人的平安。Kolam是用米粉畫成的,因此早晨的作品到了下午便會被週圍的蟲蟻吃光,被吃光的Kolam也象徵一種自然的祝福,加強庇護的作用。想像人的意志也是一條移動中的守護與祝願,終將回歸原點,完美對稱。

 


 

本文作者林汝羽(Iris)念的是社會科學,研究興趣是難民處境、國際遷移、國族認同,對象是喜馬拉雅山南北兩側的藏人,華語教學則是第二專長。2010 年到印度,在舊德里住了一年,然後在 Himachel Pradesh 幾個地方做研究,目前任職於印度理工學院清奈分校。2012年開始和難民一起工作,包括印度西藏兒童村學校中學部漢語課程計畫、拉達克青少年攝影培力計畫,並和幾個朋友一起成立了印度雜貨店,推廣印度流亡西藏 NGO與鄉村作坊的公平貿易手作商品。

 


 

  • 對稱    

初抵南方,生活是一段不同樂器交錯聲響的旋律。校方將我安置在學校旅館,四方形的三層白樓,香蕉樹和龍舌蘭綠影交錯,小水池裡畜養著幾條金魚,每日我按照牆上的地圖往來於行政大樓、國際事務處與系館之間逐步完成報到人事手續以準備辦理居留證與稅卡,在食堂供餐時間返回旅館吃日日相同的飯菜,祈禱著學校工班可以盡快完成宿舍修繕作業,讓我早日搬進有廚房與客廳的私人空間。校園腹地廣闊,我的迎新認路手續是靠搭乘每十五分鐘往來不同路線的四十人座校巴來進行,帶我走逛的中心助理指著校園中唯一的通體潔白的羚羊說:那是好運的象徵;指著前往校內文具店和福利社路上半人高的蟻丘說:夜晚有蛇。

仗著曾經在德里生活過一年的自信,我很快地開始獨自探索校園附近的民居、寺廟與市場,南印寺廟門前牛角形狀梯型的大門停駐著神話中的主角,神像棲息在一棟棟小屋中,每扇門邊都有一兩位婆羅門等待著香客。我立刻明白了校園內外是兩個世界,而校外才是真實的印度。2013年燈節我拿著寫了門牌號碼的鑰匙,在陌生的站牌下車,一探新居,欣賞鄰居畫在門前沙地上的Kolam,想像未來一年在此的生活。但我錯估了南北印的物種多樣性可能帶來的影響,搬進宿舍後,有近兩個月飽受蚊擾之苦,雙腿雙臂被叮了一百多個紅腫的大小包,皮膚過敏發炎,起了水泡之後又受行走摩擦,演變成一對五公分見方的閉鎖性潰爛傷口。我開始頻繁往學校醫院報到,每日刮除溢出的膿血和壞死組織,更新對疼痛的感受,與之共處,並學習信任印度的醫療工作者,服用抗生素及其他治療過敏的藥物。

生活與工作的步履並未因此停歇,我仍舊上班和旅行。CSC主任Sonika親自開車帶我改掛外科門診,母親與妹妹從臺灣帶來紫外線滅蚊燈,我讓學校工班將住處所有氣窗都裝上紗網,印度品牌Odomo防蚊藥膏效果卓著,臺灣TEC辦公室貼心寄來許多貼布與藥膏,外交部駐清奈辦事處提醒需提防感染登革熱,受到諸多關懷,內心十分感激。身體逐漸產生抗體,傷口癒合成褐色的疤痕,忍耐我尖叫和哭泣、替我換藥的護士們紛紛恭喜我,畫面凝結成最初南方時光的印記。

Kolam在北方稱為Rangoli,名稱不同其實類似的儀式與圖案。家戶主婦負責每日晨昏祭祀,結束後灑掃家門前的空地,以米磨成的白粉,按照心中或紙上打好的草圖,繪製出以線條構築的完 美對稱圖樣,外頭的惡靈與陰魂不可跨越這道保護線,如此成就一家人的平安。由於是用米粉畫成的,因此早晨的作品到了下午便會被週圍的蟲蟻吃光,被吃光的 Kolam也象徵一種自然的祝福,加深庇護的作用。在特別的日子和喜慶的場合,以花朵(特別是金盞花和玫瑰)鋪排成的Kolam與銅製的Diya(油燈)座和諧搭配,燭光爛漫,像中國傳統民居高掛大紅燈籠,讓人一眼認出非比尋常的時刻與氣氛,Kolam圖樣的設計亦能顯示主人的審美素養,那是屬於每個平凡人的藝術創作與婦女的智慧。現代社會情境下的Kolam,有的改用白色油漆在家門前的車道上作畫,有的用彩色的貼紙代替(常在一人獨居的房間看見),米粉也改成五顏六色的沙子,更有圓形的打樣篩子節省作畫時間,圖案也變得更加複雜斑斕。若仔細深究,應是美好的研究主題。

←以椰子樹葉搭成的傳統南印房屋,和門前的彩色Kolam

 

「好不好吃?」四雙大男生的眼睛盯著我看,我舔乾淨手中的湯匙,雙手浸在檸檬水裏搓搓洗洗,滿足地點點頭。我們剛從Pondicherry的海邊完成全球連線守護臺灣民主的街頭行動,將兩朵代表印度和臺灣的太陽花畫在甘地像腳邊。

民主是一種方法,要累積素養達到公民社會凝聚共識的階段,臺灣在路上,印度也在路上(photo courtesy Dwright Wu)↓

 

 

 

 

和IIT Madras的學生一起在Pondicherry的甘地像腳邊繪製臺印太陽花

(photo courtesy Dwright Wu)

教學開始一段時間之後,學生們經常關心我在印度吃不吃得慣。我隨遇而安,很少吃不慣,但好奇學生們(以及許多新認識的印度朋友們)特別在意吃的問題。來自北印度的學生覺得宿舍食堂的南印蔬菜湯和米飯索然無味,偶然發現了一家旁遮普(Punjab)餐廳,經老家在旁遮普的同學親自驗證菜餚道地,幾個人合夥決定請我上館子打牙祭。餐廳裡的燈光有Disco的感覺,青藍色、赭紅色的桌面,黃銅製的水壺和牛奶罐在充滿情調的光線中閃閃發光。牆上陳列著半台挺有設計感的Vespa摩托車頭,一邊播放著板球賽,餐桌旁畫滿了旁遮普農村富饒的景像,畫面中胖胖的一大家子人圍繞著共享美食起舞。對照馬德拉斯(Madrasi)家庭一大家子人共賞傳統Bharata Natyam樂舞的畫面,道出不同民情。

四個男生煞有其事地從開胃菜、湯品、主菜和主食仔細挑選,詢問我有沒有什麼不吃,怕不怕辣,曾經吃過什麼菜品,喜歡哪一種烹調方法。這並非因為我是外國人,乃因不是所有印度人都喜歡吃辣。我過去的旅行經驗中,古吉拉特(Gujurat)邦的人愛吃甜,有多樣特別的小吃(chat),安德拉邦(Andra Pradesh)的雞肉波斯菜飯(Chicken Biryani)以辛香聞名全印,但混和了肉汁香甜的氣味,朝天椒和丁香、茴香的氣味在口中一同融化,也不是我們熟悉認定的辣。喀拉拉(Kerala)邦山區是全印度最著名的黑胡椒與白胡椒產地,四百多年前即經過商船銷往歐洲和中國。胡椒具有提振胃口、幫助消化的功效,和老薑並用是阿育吠陀(Ayurveda)食療當中增加身體基礎代謝率的基本元素。印度的吃,不僅是為了止飢、飽口慾,吃是為了攝取身體所需要的自然以平衡內在基本元素(doshas)的均衡,避免疾病的發生,供給身體與心靈必要的能量。既然食物轉化為身體的一部分,潔淨與污穢的界線標準受到宗教戒律的規範,如某些印度教徒嚴格遵守茹素(Shakahara)、耆那教(Jainism)不食根莖類作物、穆斯林吃的牛羊肉在屠宰前須經過特殊祈禱,錫克(Sikh)教徒不吃牛肉,也有家庭習慣的意識認定(有些人只吃家中某些人烹煮的餐食,有時往往也跟種姓、社群身分的維持有關)等等。這些只是基本原則,也有許多例外,當都會生活逐漸改變城市居民的飲食習慣(例如開始出現每週一天吃「健康素」的印度白領),泰國菜、義大利菜、正統中菜、日本菜進入印度,週末到餐館用餐成為中產階級的固定休閒節目,也擴大了印度民眾對食物的經驗和想像。

「要叫甜點嗎?」幾個大男生把裝Dal的小鐵桶刮乾淨,又用小小一張餅掃完了鑄鐵小鍋裡剩下的所有湯汁。我好奇北方餐廳裡有什麼特殊的餐後點心,我的美食導遊們宣布我們要到正宗甜點店吃點心。很遺憾,Ganga Sweet的奶汁蛋糕不符饕客們的標準,晚上七點多,許多上班族來此叫些速食暫時填飽肚子,再去趕下一班回家的公車,在就寢前用晚餐。

我的南方女朋友對北方菜的評價是:奶油,奶油,奶油。她一臉嫌惡地說,「沒什麼變化,千遍一律地洋蔥、番茄、Paneer。」我的學生,這群北方大男生對南方菜的評價則是:「印度菜有分兩種,家常菜(home food)跟飯館菜(hotel food),但在南方,你走到哪裡都只有家常菜,飯館再高級吃起來也沒啥區別。」我用超市買的小道具試著做Dosa(一種米跟雜糧磨碎發酵後做成的大張煎餅), Paniyaram(有點像米製的章魚燒/雞蛋糕,沾香菜薄荷製成的綠色chutney食用)和Sambar(南印常見、味道深邃厚重的蔬菜湯),所辦秘書告訴我,煮Sambar是一道高深的藝術,她自己也經常拿已經預拌混和好的香料充數。從德里軍人家庭嫁到清奈婆羅門家庭的媳婦則寬心享受婆婆用一整天的時間,仔細斟酌料理傳統菜式,重複百年來每道菜餚烹煮的手工技法,不因現代電器而易志,媳婦回敬以Youtube上學來的十五分鐘韓式泡菜,彼此互相欣賞。相較於Tamil Nadu邦傳統菜式當中絕少出現肉類,前殖民地Pondicherry卻以道地法式牛排和稅負低廉的紅酒吸引鄰近的城市居民與外國訪客,海邊漁村的傳統魚類咖哩滋味濃郁,Kelara山區以豬肉料理聞名,湖區居民自製的蝦鬆、蕉葉蒸魚、椰子酒,和胖胖的粉紅色米飯堪稱絕配。南方四邦到處有餐館提供阿拉伯式烤雞(許多人跨海到中東地區打工帶回的口味)和Sharwama,在穆斯林清真寺外也有小攤販設置烤羊肉的攤位,舌尖滑過鐵籤,孜然的香味讓人以為身在新疆。食物/口味是移民穿越邊界所攜帶的無形資產,也是社群凝聚與異文化融合的證明。印度人飄洋過海後首先要解決的便是吃飯問題。香料Masala(混和)的材料比例只有媽媽才知道,這樣的標準,即使原料全進口,餐館怎麼做也不會「道地」。於是帶三天份的便當出差,留學生的行李箱中一半是烹調器具,這一類的故事便時有所聞。

曾經在中國留學並且在美國生活過一段時間的朋友說:「一個印度人不算印度人,兩個印度人才算印度人。」讓我想起在蘭州時聽過的諺語:「一個回回不算回回,兩個回回才是回回。」甘地在自傳中描述自己青少年時期改變飲食習慣的經驗,模仿同儕吃肉,相信如此能夠強健體魄,最後他認為心靈的強韌勝過身長和肌肉,回歸吃素。我不禁想,他在南非的那段時光,是吃什麼呢?肉食與素食演變至今,不論是吃進動物的思想與感情,因為吃掉勞力與毛髮可帶來經濟收入的動物太過浪費,或者認為素食代表尊貴的文化身分,現在已經有許多餐廳同時供應肉食與素食。同事Merin來自Kerala,認為素食確實是比較健康的飲食習慣,但無法忍受某些素食者對葷食者的歧視:在用餐場合上公然對肉食者嗤之以鼻,拒斥葷食的氣味,高呼那「很髒」。我為了不讓素食的學生感到寂寞,改良菜式,做了素食版的麻辣火鍋和馬鈴薯燉肉,本來嚴格吃素的學生們卻反而對原汁原味的臺灣料理感到好奇。印度目前仍是全球素食人口比例最高的國家,清奈的文青咖啡館開始供應大豆製成的素魚排和肉排,超市裡有機商品(多半是雜糧與加工食品)的數量也不斷成長。現代的新偶像寶萊塢男星用幾乎要從衣衫中爆開的手臂環抱美女,我不知道印度人是否重視像蛋白粉這種食品的界定?看著滿街的健身中心和靈修中心,我思索古老文明中生活方式轉變為消費模式背後是否存在邏輯性。

繪製Kolam的技術與想法由媽媽傳給女兒或婆婆傳給媳婦

 

清奈十二月季風補償性降雨讓冬季有一種雨季的氣味,我曾在清晨海邊漁村市街上看婦女畫Kolam,將粉末握在掌心,以手指控制落下的量來決定線條粗細,先以點標記角度與相對位置,然後以一種出人意表的方式串連,手肘作軸心,畫出標緻的弧線。一段時間之後,習慣看見寧靜中的嘈雜碰撞,聽見廟會廣播中單調的原色,才明白到世間並非二元,生死並不對稱。那一團煙塵汗熱流動、思路如麻中,渺小如人忽然面對永恆。此生必經一連串艱困、難以說明的選擇,於是信仰突出,賦予這一切以意義,到來世。

工作中常思及島嶼身世,私自想像人的意志也是一條移動中的守護與祝願,終將回歸原點,完美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