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棋炘/清華大學亞洲政策中心
2014年7月底的印度行,是我個人第二次造訪這個國度。但越是有機會來到印度,越是感覺到自己知識的淺薄。要想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裡尋求某種程度的熟悉,說起來是困難的。印度人是否也對台灣有同樣的感覺?有什麼方式可以更有效地幫助印度人了解台灣?或反過來說,可以幫助台灣了解印度?我在隨團前往國立伊斯蘭大學(Jamia Millia Islamia, JMI)參訪設立於校內的「台灣華語教育中心」(Taiwan Education Program)之後,答案的輪廓終於浮現在我腦海。
陌生國度裡的開拓先鋒
-對伊斯蘭大學台灣華語教育中心的側面觀察
「心理上的距離最是遙遠」
印度,世界第一大的民主國家,卻也擁有世界上最多的貧窮人口、[i]人口總數是世界第二,卻也是全球第二大武器進口國。不只如此,它還是世界第三大經濟體、[ii]軍力排名世界第四(Business Insider, 2014);是第五大鋼鐵生產國、也是第六個公開宣稱自己擁有核子武器的國家,其國土面積排名世界第七大…..但是再多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對台灣來說,有差別嗎?對於印度,台灣究竟瞭解多少?從台灣飛往印度,就和台灣飛往新加坡差不多;但是在心理上,台灣跟印度的距離,可能不是飛機可以飛得到的。
2014年7月底的印度行,是我個人第二次造訪這個國度。但越是有機會來到印度,越是感覺到自己知識的淺薄。要想在這個陌生的國度裡尋求某種程度的熟悉,說起來是困難的。相較於前往那些所謂的「西方先進世界」(非「西方極樂世界」),一種莫名的陌生、疏離感,可能會在你上飛機後、被印度乘客團團包圍的那一剎那起開始盤據你的心靈並投下陰影。很難解釋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所導致,但仔細思考後,大致也和台灣內部社會的氛圍難脫干系。對於一般民眾而言,即使不把那些聳動殘忍的性暴力案件算在內,印度就是一個自然而然會讓人「敬而遠之」的落後國家。不但在地理上「距離遙遠」,在內心裡,台灣跟印度彷彿就是「兩個世界」。
全球化下的印度人
在飛往新德里途中,隔壁的年輕印度小伙子突然大剌剌地盤起雙腿,雙手隨意往兩旁擺放的方式幾乎就要擠壓到我,一種「陌生、疏離感」在我腦海內盤旋。就在我盤算著怎麼捍衛自己的「生存空間」時,他卻主動轉過頭問起我:「從中國來的嗎?」我卸下了心裡的刀槍盾牌,給了他一個微笑並開始和他對話。談話中,瞭解他從事的是紡織業工作,和全球化以及國際分工有著密切關連。他不但會講三國語言(中文、波蘭文、英文)、足跡也早已橫跨亞、歐、美三大洲,這種情節也讓我不禁想起「世界是平的」(outsource)這部電影中的男主角。從他身上其實可以很清楚地辨識出印度社會各階層普遍存在的積極企圖心,也正是這樣的企圖心,讓印度和世界接軌,並有源源不斷的動力構築出蓬勃的經濟。
顯然他還沒機會來拜訪過台灣,不過卻對台灣有著好感,也想進一步了解台灣。我忍不住再次想著自己所處的台灣社會,想像著台灣人是否也對印度有著同樣的感覺(當然答案很清楚)。我轉向思考另一個更複雜的問題,那就是:「究竟有什麼方式可以更有效地幫助印度人了解台灣?或反過來說,可以幫助台灣了解印度?」不過,我一下子沒能找出答案,一直到我隨團前往國立伊斯蘭大學(Jamia Millia Islamia, JMI)參訪設立於校內的「台灣華語教育中心」(Taiwan Education Program)之後,答案的輪廓終於浮現在我腦海。
開疆闢土的女勇者
「台灣華語教育中心」是國立清華大學從2011年在教育部支持下前往印度推展華語文教育輸出的重要計畫。在這個計畫的支持下,2011年起分別在金德爾全球大學(Jindal Global University)、亞米堤大學(Amity University)各設立一個據點,國立伊斯蘭大學是在2013年8月所設立的第三個據點,[iii]也是這個計畫第一次在國立大學當中開設。國立伊斯蘭大學,校如其名,是一所以伊斯蘭教為背景所建構、並且受政府支持的重點國立大學,學生人數約1萬5千餘人。[iv]雖然我們拜訪該校的時間正好碰上了齋戒月(Ramadan),但校方還是特別安排了大陣仗迎接我們這群訪客,更破例為我們準備了茶點。
在JMI負責教學的是來自台灣的陳姿靜老師以及印度籍教師沙海麗(Prof. Saheli Chattaraj),很幸運地,我和這兩位老師先前在台灣都有過一面之緣。為了這一次參訪,在亞米堤任教的王潔予老師及馮愛凌老師也特別前來支應。從簡報和對話當中,幾位老師在我的眼中所扮演的角色已經超乎了一般人對「老師」的認知。舉JMI的例子來說,除了華語教學外,陳姿靜老師在校園內還負責教學生打太極拳、練書法、教國畫、學剪紙。那一張張學生書寫的毛筆字橫掛在牆上和教室裡,直叫人打心底佩服。幾位靦腆的印度學生坐在我們的後面,起初我還不以為意,在簡報結束後,他們一一站起來(手上多拿著稿子)一字一句以華語唸出他們在學習過程中的心得、對老師的感謝以及對台灣的仰慕─甚至已經有學生通過考試拿到了「台灣獎學金」準備前往台灣─之後,我才恍然大悟。看著他們真誠的目光和神情,一股莫名的感動在心底勃然而生,也在那一刻,我找到了問題的答案。「華語文教育」,既是台灣長久以來的優勢,其實更是一把可以用來打開台印交流大門的重要鑰匙。
「鐵娘子」的困境?
透過私底下的訪談、先前參與過官方的內部會議、以及實際與承辦台灣教育中心計畫人員的討論,其實這群來自台灣的女性教師所面對的挑戰其實頗為艱鉅。一方面她們絕大多數都是單身女性,[v]面對印度這個相對更傳統、保守的社會,即使當地人再友善,很難不承受來自於社會各層面的大大小小壓力。而且當地的基礎建設條件不佳,雖然住在校園宿舍內,不必擔心沒有廁所可以使用,但醫療設施不足、缺水缺電的情況仍然難以避免,生活條件確實遠遠落後於台灣。
另一方面,在前線打仗的戰士強烈倚賴後方的後勤支援。這些女性教師在當地的工作薪資雖然由台灣教育部支持,但顯然沒有比在國內來得更高,勉強可在當地餬口。但問題不止如此,台灣華語教育中心的設立屬於短期性的年度「補助」計畫,每年都必須重新跑一次審查作業流程。在官署的「標準作業程序」之下,這群教師的薪資若不是經由學校(此指清華大學)暫墊,恐怕每年都得承受有大半時間「開天窗」的風險。[vi]換言之,這群女勇者不但得應付在印度的各種挑戰,還得撥時間回過頭來關心在台灣內部的政治環境,瞭解自己是否可能隨時因為「人存政舉、人(換)亡政息」、或其他繁複官僚作業等因素影響而面臨事業中斷、被迫返國的命運。台灣有許多年輕人雖然感嘆找不到工作或薪資待遇不佳,卻也總能在生活上想法子找到小確幸來自我滿足一番。但在印度的這批女勇者呢?如果不是擁有異於常人的勇氣、強烈教學熱忱與堅定不移的毅力,或者說如果她們不是一群擁有這些特質的「鐵娘子」,我很懷疑這些個據點究竟能夠支持多久。
「教育」是弱國外交的重要選項、更應成為一把利器
在JMI的所見所聞,也讓我忍不住想拿來和台灣當前所面臨的外交困境拿來做個對比。套用印度人喜歡使用縮寫的習慣,台灣在當前的國際社會當中是一個標準的「DII」(Diplomatic Isolated Island, 「外交孤立的島國」)。台灣當然可以自豪地利用數據(同樣依照購買力平價指數計算)凸顯自己是排名第21名的經濟大國,是資訊科技的重鎮、更是領先者之一;但卻難以否認自己衝不破政治上被設定好的圍牆,既無法加入聯合國等重要國際政治、經濟組織-除少數例外,台灣優秀的外交官也難以在各種舞台上展現實力捍衛自己國家的利益。諸多困難凸顯台灣的對外關係充分符合諸葛亮當年對臨終前的劉備所說「弱國無外交也」。當然現在的問題根源並非全然來自於台灣本身。以當前的困境來說,中國才是砌起這道圍牆的始作俑者。
但換個角度思考,沒有哪一個弱國或小國在生存的過程中不面臨困難的,重點是弱小國家怎麼選擇。我們無力選擇「制衡」(balance of power),因為那太自不量力;當然也同樣不願輕易地「扈從」(bandwagon),因為有可能犧牲掉所有原有的權益和自由的空氣。既然如此,我們就得更清楚地地謹慎選擇,利用本身既有的優勢來進行可能的突圍。從戰略上來看,台灣的資源的確很少,外在環境限制又多,「追求繼續維持現狀,直到現狀無法維持」可能是台灣唯一能設定的戰略目標。但這也無妨,如果這個目標能確立,那麼台灣就不會變成走向特別倚賴某個強權,也能將有限的資源用在適當的地方,同時藉由精巧、靈活、具替代性的戰術來達成上述戰略目標。套用在對外關係的經營上,如果外交官因為其政治身份而受到抑制、無法適時的發揮功能時,那麼我們就更應該認真思考,在外交戰場上有沒有其他軟性、具有同等替代性的手段來有效地達成在外交上所想望的目標?
看著那些受教於台灣鐵娘子軍團的印度學生,我始終認為從事教育的工作者(不論是不是教師)絕對是台灣在推展其對外關係的重要選項、更是一把利器。特別是以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而言,如果說中國因為在全球政治、經濟舞台上扮演重要角色而使得全世界都積極想瞭解它,傳承正統中華文化精髓的台灣其實才是一個絕佳跳板。台灣應該更懂得如何利用自身的地位和優勢。
反思-更深層的戰略思考及作為
不過在感動之餘,反思台教中心在JMI的情況,會發現其實能夠改善的空間還很大。
鐵娘子們的教學能力當然不容置疑,目前在其他兩校(亞米堤、金德爾)開的華語班以「量」為基礎,而在JMI開的華語班則以「質」為依歸,「點」與「線」的結合已經大致上被關照到。不過回歸到一個本質上的問題:台灣華語教育中心的價值─促進台印關係─究竟能不能被凸顯出來?其效益能不能被區別出來?這個問題其實和設在其他國家地區的華語教育中心一樣,若背後不能有清晰戰略思維及跨部會的合作等具體作為來支撐,要想真正撬開印度(或其他國家)的大門,恐怕還有漫長的時間得等待。一旦長期缺乏上述支撐,這些個中心最終不是轉型變成「補習班」(自負盈虧經營),要不就是面臨「全面撤出」的命運。
台灣不應該只是坐等扮演前述的「跳板」角色,而應該把相當的資源放在類似像「台灣華語教育中心」這樣的計畫上,並且將執行期限拉長到3-5年。再者,這類的計畫不應該只是歸教育部管轄,而是更應該被拉高至「跨部會合作」層級,由國家安全會議直接督導。在清晰的戰略脈絡之下,發揮台灣的柔性國力,成就「以教育作為外交的延長」這個目標,並逐一開啟周邊國家、甚至其他諸多中、小型國家的「大門」。
一言以蔽之,「台灣華語教育中心」並不應該只是一項「為教育而教育」的計畫、不是用來吸引印度學生來台就讀的工具、不會只是想多教出幾個擅長「聽說讀寫」華語文的學生,更不會是無限期的慈善活動。台灣(官方、民間或任何其他人等)也不應該劃地自限,把這個計畫想成是圖利某一個學校的計畫或是對中國設立「孔子學院」的一種「對抗」方案。若真要界定,它就是「基於保障台灣生存空間與國家利益的一種優勢方案與利器」。透過充分運用這項利器,無限擴張其影響面,台灣與印度(當然也包括其他國家)距離才可能被越拉越近,彼此的認識也能越來越深入,「互利共生」的情況也才有可能更頻繁地出現。當更多「戰士」藉由不同身份投入外交戰場上為台灣未來而奮戰,台灣的戰略目標也才有可能達成。
參考資料:
- Macias, Amanda, Jeremy Bender & Skye Gould, 2014. ‘ The 35 Most Powerful Militaries in the World,’ Business Insider, July 10. http://www. businessinsider.com/35-most-powerful-militaries-in-the-world-2014-7 (Accessed on Aug. 26, 2014)
- Oxford Poverty & Human Development Initiative, 2014. Global MPI 2014: Country Briefing – India, Oxford Department of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University of Oxford. http://www.dataforall.org/dashboard/ophi/index.php/ mpi/download_brief_files/IND. (Accessed on Aug. 26, 2014)
- Jamia Millia Islamia, 2013. Annual Report (Part I), April 1, 2012-March 31, 2013. http://jmi.ac.in/upload/menuupload/university_annual_report_ english_2012_2013_part_i.pdf (Accessed on Aug. 26, 2014)
- 本文作者此行之其它觀察,請見南亞觀察網站「古吉拉特之夢」
- 陳姿靜老師即為文中國立伊斯蘭大學之講師,她的經驗刊載於南亞觀察網站「在印度國立伊斯蘭大學教學的日子」
- 台灣華語教育中心教師在其它分校的教學與生活點滴亦刊載於本網站,請見:
- 林汝羽「傻瓜精神 - TEP在印度理工學院馬德拉斯分校」
- 馮愛淩「印度,華語教學的機會之地」
註釋:
[i] 「貧窮人口」乃指生活在「貧窮線」(poverty line)─每日生活可用金額一美元─以下的人口。根據印度官方在2011-2012年的統計,貧窮人口約為3億6千3百萬人。但若根據牛津大學2014年所發表的多維貧窮指數(Multidimensional Poverty Index, MPI),印度的貧窮人口所佔比例高達總人口的53.7%,以印度人口總數12億2千1百萬人來計算,約為6億5千5百餘萬人,是非洲26個赤貧國家貧窮人口數量加總的總和。
[ii] 根據國際貨幣基金會(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於2011年依據購買力平價(Purchasing Power Parity)計算,印度已經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體。
[iii] 第四個據點則是在印度理工學院馬德拉斯分校(Indi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Madras)。2013年10月正式運作。
[iv] 根據JMI年報(2012-2013)截至2013年3月底的統計數字。
[v] 根據清華大學方天賜教授,先前任教過的華語教師中也有已婚者。
[vi] 實際上這不僅是一種風險,而是先前曾經發生過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