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子毓;圖 / 林念慈

或許有這樣的機會,數以百萬計的人在同一時刻,不同地點,經歷同樣的事情,擁有相似的經驗與感受。這樣的機會或許不多,不過這次在尼泊爾的地震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回事。只是每個人的片刻或有出入。

有人在高處,眼見低處的房屋倒下,和在那傾斜的陰影中逃竄的人們;有人正享受一周中唯一的周六假日、和手中那杯咖啡,卻在頃刻間被潑灑上衣服的咖啡驚了一身;而我的那一刻,正在窄巷中試圖站穩,奔逃開身側倒下的磚牆,感覺那幾十秒不曾度過一樣。身處其中的人通常不清楚發生了甚麼事,那一刻又是哪一刻,不過在尼泊爾以外,全世界的人都能輕易知道,那是 2015 4 25 日上午 11 50 分,發生在尼泊爾芮氏規模 7.9 級的大地震。

 


 

作者簡介: 林沖,對尋找旅行的目的有淡淡的寄託,不過主要因為是感覺需要,而踏上旅行的道路。偶爾在尼泊爾兼差登山嚮導賺取旅費。這次地震正好身在尼泊爾。

 


 

那時我很幸運的,平安通過成片磚牆倒塌的巷弄,和驚魂未定的日本朋友會合,她在第一時間就逃出了居住的公寓,公寓沒事,她也幸運毫髮未損。在尼泊爾居住多年、經歷過日本 311 地震的她曾經在去年對我說:「尼泊爾的建築不安全,加德滿都又太擠了,如果發生大地震,真的不知道要逃到哪裡去。而且一定會傷亡慘重。」

我同意她的說法,但那時我們誰也沒想過這會真的發生。加德滿都的建築大部分為水泥磚造,看起來工法粗糙,常是磚牆外漏。更有些樓起的高,但地基不穩,怎麼看都不是安全的建築。而房屋的密集度,就是會讓你在地震時感到無處可逃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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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未曾準備好面對地震的尼泊爾

附近居民聚集到我們所在的、僅不到三米寬,卻是附近唯一、稍微看起來遠離建物的巷子。居民們拿出草蓆、鋪地而坐,不敢外出尋找更大的空地,因為沿途都是危險的。我們就只是聚集著,什麼都不能做,等待著不能預測何時到來的平息。

一波波餘震伴隨一波波驚恐的尖叫,夾在餘震間隔間的,是來自信仰藏傳佛教的 Manang 山區的鄰居的喃喃誦經聲。上一次這樣大的地震發生在 1934 年,近年不是沒有地震,但震度不強,人們早已忘記自己處在一個有大地震風險的地帶,忘記 1934 那年死了一萬六千人。絕大部分的尼泊爾人民皆未經歷,也未準備好面對這樣的地震。

他們對地震成因不了解,也對災難防治缺乏概念。一開始他們甚至不知道有餘震,在平息一會後自覺安全各自回屋,又在餘震出現時驚叫逃出。他們開始害怕下一個一樣大的地震,通訊中斷加上道路中斷,消息來源只有附近居民口耳相傳,有人從外街回來,帶來消息說市中的地標高塔倒了、杜巴廣場倒了、帕坦倒了、巴克塔布也倒了,世界遺產倒了三個,死了好多人。也有人帶回預測幾點又會發生大地震的消息。親身經歷加上各種消息,讓恐慌蔓延,很快大家便決定露宿在小空地上。直到隔天我開始走出社區小空地,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避難小空地,全加德滿都都是。沒有人敢走遠,也沒有人敢待在自己的房子。

 

 

  • 自助互助的尼泊爾人

地震當日的下午,我還和日本朋友玩笑說:「之後也許缺糧,看來我要變瘦了。」卻沒想到地震之後,我幾乎沒餓過。地震後我露宿過不同小空地,他們共同的特徵是,容納人數不多,也許至多就擠 15 個人吧,或許因為如此,總有一戶人家自發地煮飯給大家吃。早茶餅乾、午餐晚餐無一缺漏,平時鮮打招呼的鄰居席地而坐一同用餐,並在餘震出現時彼此緊靠,分享僅有的一吋土地。地震後我們與外界失去連結,卻與身邊的人相連結。

一些比較大型的開放空間,如學校廣場、市中公園,則是擠滿了從遠處來避難的災民。他們的房屋不一定有受損,但地震的餘悸讓他們根本不敢回去住。他們自行準備帳篷或塑膠布搭建臨時住所,從家裡帶來瓦斯和火爐,烹煮膳食。大部分只在家族中分享,但總有些善心機構,不時送來免費的茶與咖哩飯,獨居者食物不虞匱乏。但公共廁所和乾淨的水源就成了一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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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急待援助的遙遠山村

地震後四天以後,透過漸趨穩定的 Wifi 和當地報紙,我才開始對各地災情有些瞭解。大量的物資與金錢湧進尼泊爾,尼泊爾政府卻沒有進行調度與分配,資源囤積停滯,人民只能自力救濟,社區自行分配所剩資源,或尋求認識的外國友人幫助。

而國際媒體將焦點放在加德滿都市區的災情,但在多山的尼泊爾,沒有聯外道路,只能步行抵達,或道路損壞的遙遠山村才是急待救援的地方。但因為這樣的地方太多,除非有來自那裡的居民地震時在加德滿都,能夠作為村莊對外的求援者兼聯繫人,不然我們甚至不知道那些山村到底在哪裡,到底是哪幾個。

 

 

  • 有效的災後救援尚待思考

五月初的時候,我恰巧有機會到加德滿都附近健行,那是往藍塘國家公園的一小段山路,一小時的車程,加上五小時的步行,迎接我的是一個 90% 建築皆倒塌的村落。村落建在山的鞍部,地震左右搖動的方向正好與山巒方向垂直。為因應旅遊需求,他們貸款建了四、五層樓高的旅館。樓高、建築質量不佳,加上所處地帶不安全,在此地造成了重創。

我本來打算自發援助,將物資從加德滿都送到此地。但在詢問居民實際狀況與需求時,卻逐漸發現一些問題。比如說,當地能說英文的只有一個年輕人,作為窗口,並不能保證他會如實說明當地情況,物資到時他能妥善轉達與分配,甚至他不知道或也不提及他家人以外的人的需求。

又比如,他告訴我們他們缺米,待看到許多米袋時,才改口稱說尚餘數百袋。也不見任何準備迎接缺糧的措施,晚餐仍舊是一人不只一大盤的咖哩飯。此地的交通也未中斷,村民有摩托車,騎平時的越野山路仍舊能夠在兩小時內到加德滿都。我知道他們確實是「受災戶」,在地震中失去房子和許多財產,但我無法確定當資源到這裡時,是否能夠被妥善運用與珍惜,我無法確定我能做的有不有效、值不值得。最後我決定不主動參與物資募集,只留下隨身的糧食,並將這裡的消息帶給山外的救援組織。

也是由此,我才開始思考,地震發生後,國際援助不斷到來,來自台灣的善款與物資相信不少。這些資源要灑出去很快,但是否能到真正需要的人身上?這些人是否又能夠珍惜得來不易的資源?在重災區 Gorkha,有人轉賣送來的救援物資,在其他地方,「將多送來的米做成酒」的情況也略有耳聞。賑災這條路該怎麼走,我想需要更多的思考。

 

 

  • 村落與心靈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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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念慈(圖右一)在地震之後,決定留下來在她工作坊所在的村莊幫助進行村落重建。她一開始的行動並非直接投入物資,而是挨家挨戶逐一訪查。她的本意是為確認各家房屋受損的狀況,評估帳篷或物資的需求。尼泊爾的地震來的不是時候,五月底即將來臨的雨季,可能造成更多、更大規模的土石流。對目前房屋傾倒,露宿塑膠棚的村民來說,磅礡的風雨帶來更艱困的考驗。

但念慈透過訪查,意外的看見了村民的心靈需求。地震之後,物資不斷進入,但就是裝載與卸下而已,從沒有人問過他們,地震那時發生了什麼,那時他們在哪裡,有什麼樣的感覺。在這過程中,許多年老的奶奶,說著說著都哭了。不只是地震當時留下的陰影,他們也擔心現在稍有裂痕的房子。當地缺乏可信任的鑑定人員,沒法知道房屋的受損程度是能保留修復,還是該拆毀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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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災後心靈照護這塊,礙於語言不通,能做些什麼還需要專業心理師的意見。不過災後念慈曾帶她的婦女員工們到附近的度假村,參加「以舞蹈釋放女性壓力與能量」的工作坊;享用了一次由他人服務,很放鬆的午餐;臨行前婦女們還發現了一張大跳床玩得不亦樂乎。我們沒有直接提及地震的任何事情,但事後婦女們臉上的笑容讓我們相信,舞蹈、新體驗、玩樂,這些對於她們的壓力釋放都極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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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長期計畫的需求

房屋的建造不可能在短期完成,理所當然,尼泊爾需要長期的規劃來進行災後重建。但以我短短在尼泊爾的經驗看來,長遠而完善的規劃,並須透過實地訪查才能完成,覆蓋的面向也不建議期望過大。賑災中的不切實際,對彼此都會是種傷害。

後來當地朋友告訴我,大約 90% 的山村居民認為地震跟神有關,即便地震後專家開始解釋板塊這些概念,對當地人仍是難以理解的。但他們並不覺得這是種神的懲罰,而是神本計畫好要發生的事。而大多數人覺得,地震發生在中午、星期六假日,傷亡較不慘重,是神的恩賜。多數尼泊爾人以這樣感恩而樂天的方式去面對自然災害,捲起袖子一起度過危機,重拾過往生活。我們能做的也許就是讓她們的路走得稍微平緩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