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難民營外,有農作、有植被的地貌。(作者拍攝)

 

曾育慧/衛生福利部國家中醫藥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種族清洗,就是針對特定族裔進行大規模、無差別的奸擄燒殺。自去年八月底起,緬甸軍方開始殘暴地屠殺世居當地的羅興亞少數族裔,導致短期內大批難民逃往一河之隔的鄰國孟加拉。一年了,二十六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台北市面積十分之一),住著超過九十萬人(台北市人口三分之一),這就是羅興亞難民營的現況。

難民營內

今年一月間,我跟孟加拉籍夫婿乘坐貼有聯合國兒童基金(UNICEF)識別證的醫療人員專車,進入考克斯巴札(Cox’s Bazar)其中一處難民營。難民潮發生之前會來考克斯巴扎的人都是來玩水、吃海鮮、享受綿延沙灘的遊客,我們也是。當地的朋友說現在難民營倒成了海灘以外的另類觀光景點。當然,閒雜人等只能從外圍遙望。

乍看之下,營區內儼然是個熙來攘往的一般社區。小販在路邊搭起簡陋篷子,有人則鋪起麻布袋或擺上小椅子,席地賣起油、米、零食、書報、青菜水果、檳榔等各種雜貨,跟孟加拉常見的亂中有序、既忙又窮的景象十分類似。不同的是,往來的男女老少多半扛著或拎著援助物資,攤商貨品有部份向外面的盤商進貨,有些援助民生物資也流落在此販售。再多看幾眼,還能察覺另一個不自然之處。這裡雖然人口稠密,並沒有城市的樣子,事實上這是鄉下,但只有黃土裸露的地表。原本種滿橡樹的國有山坡地,硬是闢出地方來安置難民(如圖1、2)。倖存的樹木很快被砍來當柴燒,難民落腳初期,也不時因誤伐私人林地而引發爭端。

圖2:難民營內,原本蓊鬱的國有林被砍光,留下光禿禿的山丘安置難民。(作者拍攝)

大批人口帶來的環境負荷不光是原始生態遭到破壞,還有廢棄物問題。替人們擋風遮雨的同時,還得廣建衛生廁所,否則食物與水源污染造成的傳染病,對於這群弱勢人口來說,一旦爆發將很難收拾。蓋衛生廁所經驗豐富的孟加拉和國際援助機構,早就運來一車車的水泥糞坑與蓋板來解決難民「方便」的問題(圖3)。但也許是衛生教育有待加強,或廁所數量不夠,也可能二者都有,走在帳篷間的小通道,經常看到新鮮的便溺遺跡,有時廁所就在一旁。跟我聊天的醫師說,衛生站後面總是堆滿住在山丘上方的人扔下來的垃圾。難民才剛來,身心尚未安頓,初期以衛教改變慣習的成效並不高。事實上,從當地志願組織設置的衛生站牆上貼的資料,可以看到傳染病已經發生了(圖4),除了腹瀉、白喉、麻疹,我們從當地醫療人員口中,還聽到其它的。為協助疫情控制,英國特地派遣緊急醫療團停留六周來處理白喉,當時有五千個疑似病例,最後導致三十七人死亡。孟加拉官方也動員民間合作做預防接種,派員積極宣導並施打疫苗,從去年九月迄今已施打四十萬劑,有效地控制重大傳染病的蔓延。

圖3:一圈圈蓋蹲坑廁所的水泥「糞坑」,避免人與排泄物接觸。(作者拍攝)

圖4:難民營其中一處衛生站的統計,2017年12月求診的2833名病人中,肺炎6例、腹瀉211例、白喉12例、麻疹4例,此外最多的是411例產前照護。(作者拍攝)

營區內設有多處衛生站提供基礎醫療服務,也有土耳其、馬來西亞等外國政府和國際組織(如無國界醫師組織)設置的大型野戰醫院。孟加拉南部的醫療人員,包括剛畢業的年輕醫師都被找來這裡輪值,只有他們才聽得懂部份的羅興亞語,邊治病邊學習跟病人溝通,難民營中也有一九七八年以來就陸續逃難於此,學會孟加拉話的羅興亞人充當醫院翻譯。衛生站的年輕女醫師說,難民潮初期替羅興亞病人看病是很困難的,不但語言不通,病人們充滿戒心,害怕透露真實訊息,醫病雙方心情都異常緊繃。隨著醫師們愈來愈能運用病人的語言,以及慢慢建立起的信賴關係,情況才逐漸好轉。

看到老公正在跟一名年約八歲的小女孩講話,我很納悶他從小在首都達卡長大,怎麼跟羅興亞人溝通。原來他過去曾在南部的商城吉大港(Chittagong)待過,因為懂吉大港方言,所以也聽得懂一些羅興亞語。(考克斯巴札的居民聽得懂的比例更高。)坐在小女孩身旁的婦女與小男孩,他們大概是一家人,可是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悲慘的故事太多了,不需要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再掀開他們的傷疤吧!於是我挑自以為稀鬆平常的開場白,對著小女孩說,「你跟媽媽來做檢查吧!」「喔,不是!」老公替她回答,「她是一個人來孟加拉的。爸爸媽媽都死了。她只是現在跟他們住同一處,一起出來而已。」這句話擊倒我了,眼淚竟然噴出來,喉嚨也堵住,只能示意老公自己問下去。小女孩的臉上已經看不到驚恐、悲傷或憤怒的情緒,甚至流露出一般小女生慣有的天真羞赧。此時的我,完全不在乎她有沒有亂丟垃圾,也不介意砍掉幾棵樹讓她住下來,只希望她一切安好(圖5)。

記得當時看著黃土丘上的一座座帳篷,不免擔憂,七、八月季風將帶來大雨,還有從孟加拉灣北上的熱帶氣旋,不堪一擊的生態加上脆弱的人群,該怎麼辦呢?很幸運地,今年這一區沒有發生嚴重天災,部分受影響的難民還有地方遷(少不了又得裸露更大面積的地表)。隨著雨季結束,這份擔憂或可暫時過冬。只是,把難民遷往無人島的聲音從來沒有停過…

圖5:令人心碎的一句話:她是一個人!(作者拍攝)

 

難民營外-孟加拉南部的緬甸次文化

羅興亞人,第一次從媒體看到他們的五官、膚色,再知道他們的信仰,便直觀的想,這跟多數的孟加拉人沒二樣嘛,想必就是遭緬族為主的緬甸社會排除在外的主因。但這個理由夠充分嗎?就在我走出難民營,轉往附近充滿緬甸風情的景點,我想我找到了答案。

跟著我們到處逛的當地友人,就跟住在孟加拉南部的許多人一樣,是虔誠的佛教徒。他的家在距離考克斯巴札一小時車程,更鄉下的村子。我們在村外下車,還沒走到他家,途中遇到幾座佛寺,他便進去跪拜幾次。安然隱身在樹林中的佛寺、佛塔,以及一些村民的舊居,是過去緬族人所建的木造建築,濃濃的緬甸風,迥異於孟加拉的簡潔風格。寺廟內的文字,則是孟文與緬文並陳(圖6)。有一座前有金色大臥佛的廟,住持本身即為緬族人。

 

圖6:孟文與緬文並陳於牌匾的緬式佛寺或建築,在孟加拉南境隨處可見。(作者拍攝)

 

我是緬族人,我住孟加拉;羅興亞人,你呢?

考克斯巴札和鄰近地區的居民大部份是信仰佛教的孟加拉人,組進香團去緬甸的大佛名寺朝拜是人們的日常話題,甚至是拿來誇口的題材。街上不時可看見外表和衣著明顯不同的緬族人(圖7),鎮上有專門賣緬甸衣飾、生活用品和食物的市場。也許跟數百年前阿拉干王國和英國殖民時期,印度人(含孟加拉人)在不同於今日的政治疆界之內或自由或被迫流動一樣,緬族人的足跡也踏入此地,在這裡安居、生活、延續下一代(史學家認為這是以孟加拉灣為中心的遷移)。在這裡,沒有人會說這群緬族佛教徒不屬於孟加拉,應該被驅逐「回」緬甸。

那麼,羅興亞人呢?今年八月,緬甸政治領袖翁山蘇姬在新加坡訪問期間表示,孟加拉必須負責送羅興亞人返回緬甸,「我們只能在邊境歡迎他們。」是有人綁架難民嗎?隔了二周,這番話遭英國媒體BBC駁斥。記者在孟緬邊境拍攝到潛回緬甸的羅興亞人因為被發現,緬方對他開槍,他負傷再度回到孟加拉,對著鏡頭說,「我不放心我的莊稼,想回家看看而已…」

圖7:孟加拉人口當中也包含一小部份的緬族人,主要分布在孟緬邊境地區。(作者拍攝)

 

這種苦,我們懂

再回到考克斯巴札鎮上,馬路上方的橫幅競選布條把現任總理哈西娜收容難民的善行捧上了天,稱她是「人道之母」。競選口號誇張點也無可厚非!她還有句經典名言,「我們一億六千萬人都養得起了,不在乎再多一百萬張嘴!」說得好像只是多一副碗筷那麼輕鬆。其實這句話的背後有孟加拉國民的支持,總理才能如此豪氣。孟加拉人對於逃難並不陌生。

一九七一,孟加拉獨立戰爭那年,為了逃避巴基斯坦軍隊的血腥攻擊,一千萬名孟加拉人落難印度邊境(圖8),在國內四處流散的也有三千萬。四十多年前遠離家園、失去親人與一切依恃的那段歷程,是很多人刻骨銘心之痛,難以抹滅。我至今沒看到媒體或聽到有反對收容羅興亞難民的言論,很少有人以難民的悲慘處境大作文章,部分原因可能跟孟加拉人的同理有關。在孟加拉住過的人,應該不會反對我說這是在宗教上態度溫和的社會,對於不同信仰給予尊重。住在這個伊斯蘭教徒超過八成人口的國家,當我發現耶誕節、浴佛節、印度新年竟然都是國定假日時,我問公婆,「為什麼伊斯蘭國家要放這些假?」

「傻孩子,難道你不懂嗎?不管你信什麼教,在最重要的日子到來時,每個人都有權利在這一天慶祝。」

那時我才明白,信仰不是靠多數決,任何文明國家都可以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不同宗教的尊重。有朝一日,緬甸也會走到這一步嗎? 其實,現在最卑微的請求無他,就是讓羅興亞人早日走上回家的路。

圖8:1971年逃往印度的孟加拉難民。(Raghu Rai攝影)

 


本文轉載自9月21日自由時報自由評論網《超A評論》專欄 我是緬族人,我住孟加拉,羅興亞人,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