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境族群或跨國民族(transnational ethnic)是國際關係中重要的議題之一,跨境族群的國族認同、生活與文化習慣、社會階級及社會資本等,深刻地影響住在國的政治、社會、文化與經濟,因此在部分地區,跨境族群也被住在國視為是「國族的污染源」,深怕這些「非本土」的住民有一天會取代本土族群成為優勢,進而影響原有族群的權益。南亞地區便存在許多跨境族群的案例,例如大家較為熟悉的斯里蘭卡泰米爾人等。本系列主要探討的跨境族群包括緬甸的印度裔社群,以及不丹國內的尼泊爾洛香巴人;本文以不丹境內洛香巴人的處境出發,從而了解祖先來自尼泊爾的洛香巴人在不丹境內所遭受的待遇,從而反思不丹推崇的幸福指數的背後是否真的相襯這個快樂佛國之名。

著|林子毓,本站特約專欄,喜瑪拉雅地區健行嚮導。沒在山上的時候,就在喜馬拉雅泛藏文文化區神遊。

1970年代,不丹開始提倡以國民幸福總值(GNH, Gross National Happiness)取代國內生產總值(GDP, Gross domestic product)來評估社會發展。至今,不丹逐漸成為一個以「幸福」聞名的國家。和平的藏傳佛國、純淨雪山、身著傳統服飾的純樸人民,甚至是幸福美滿的皇室家庭,都成為這個「人間天堂」的一部分,令人對不丹這個國家平添了一些想像與情懷。

2022年6月的不丹月曆,6月4日是皇后吉增.佩瑪(Her Majesty The Gyaltsuen,圖右)的生日,左為王子吉格梅.納姆耶爾.旺楚克(Jigme Namgyel Wangchuck)/@yellow.bt

這對於戴著「東方主義」透鏡的西方人而言更是如此。異於西方的古老文化,重視人的幸福與快樂,而非俗不可耐的經濟與發展,相對當今資本主義擴張,自然環境岌岌可危的世界而言,不丹提供的另一種選擇,彷彿是當今各種環境與經濟災難的救贖。

但不丹成功了嗎?不丹人快樂嗎?

2019年的「全球幸福報告」中,不丹在156個國家中排名95,同年臺灣排名25。而高自殺率、逐年上升的失業率與犯罪率、以及貧困更是這個國家的現實。有人笑說GNH應該是Government Needs Help(政府需要幫助)的縮寫,但少有人知的是,不丹在人權問題上也為人詬病,澳洲難民議會(Refugee Council of Australia)更直言GNH是「國民虛偽總值」(Gross National Hypocrisy),是不丹政府用來轉移對洛香巴(Lhotshampas,亦有譯作洛昌人)難民議題的宣傳工具。


延 伸 閱 讀
【時事評論】淺談不丹王國的政治與快樂:兼論臺灣服貿爭議


洛香巴人是誰?

“Lhotshampa”一詞在不丹宗卡語(Dzongkha)中意為「居住在南部邊界的人」,被用來指稱居住在不丹南部的尼泊爾裔不丹人。1865 年的英不戰爭(Anglo-Bhutan War)後,一些尼泊爾人在英國政府鼓勵下移居錫金與大吉嶺[1],其中一些人沿著印度與不丹的邊界定居。他們開墾了大多無人居住的瘧疾區,並加速了地方的經濟發展。

19世紀末期開始,來自尼泊爾的洛香巴人除了被苛扣比其他族群更重的稅外,在進入軍隊、公職時也有不同的待遇。這樣的情況持續到1950年代,洛香巴人與不丹政府的關係轉好,不丹的第3任國王-吉格梅.多吉.旺楚克(Jigme Dorji Wangchuck)-開始用更包容的態度處理洛香巴的議題。1958年的公民法承認了洛香巴人的公民權,其語言(尼泊爾語)被官方承認,並開始進入小學教育。主要為印度教徒的洛香巴人也被允許建造印度教寺廟與從事梵文教授的工作。政府不僅選送洛香巴人出國留學,也鼓勵其回國後參與立法與政策的事務。另外,政府也推行同化政策,為了讓洛香巴人融入不丹社會,政府還對跨族群通婚提供獎勵措施。在此期間,洛香巴人的能見度不僅提高,以洛香巴人為主的南部邊界地區也因水力及經濟作物而變得富庶。

政策的反轉,衝突的開始

但情況在1970年代以後,局勢因鄰國發展而開始出現了變化。

1975年,鄰國錫金王國在印度政府主導的公投中,由於當地大量的尼泊爾移民主導了多數票,最後導致錫金併入印度成為印度的一個邦,致使錫金王國滅亡。 1980年代,廓爾喀獨立運動(Gorkhaland movement)在鄰近的大吉嶺再次復甦。使用尼泊爾語的廓爾喀人要求將廓爾喀人占相對多數(35%)的大吉嶺等地區從西孟加拉邦獨立出來單獨成為一個邦。此運動在廓爾喀民族解放陣線(GNLF, Gorkha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的主導下變得激進與暴力,在該地區造成了嚴重的騷動。據稱[2],當時GNLF曾躲藏在不丹南部的洛香巴人社群。

地區政局的動盪,加上南方在經濟上日漸升高的重要性,促使不丹在1980年代改變政策方向。不丹政府聲稱,1960年代後,大量的邊界非法移民恐將不丹「民族」變成自己國家內的少數。為了區分出「非法移民」,1985年的公民法(Citizenship Act of 1985)規定公民必須會說宗卡語,且必須證明自己1958年起(包含更早)便居住在不丹,這些條件導致許多洛香巴人因無法提出證明而被歸類為「非公民」。

隨後不丹政府所推行的「一個國家,一種人民」(one nation, one people)的政策,要求人民穿著不丹的「傳統服裝」,並遵守傳統的禮儀規範(Driglam Namzha),以保護不丹獨特的文化身分,此舉直接忽視了不丹國內的多元民族群體以及不丹文化的多樣性。政府不僅對不遵守穿著規定的人民處以罰款,也將尼泊爾語自學校教育中刪除。據報導[3],政府官員甚至焚燒了尼泊爾語的教科書。

不丹虎穴寺(Taktsang Goemba)/Photo by Ameya Sawant on Unsplash

累積的不滿促使部分洛香巴人開始抗議,由不丹人民黨(BPP, Bhutan People’s Party)[4]帶頭的示威最終演變成與政府的武裝衝突,大量洛香巴人被牽連而驅逐出境,當時莫約有10萬人離開不丹[5],並最終落腳於尼泊爾的難民營中。

各說各話

政府方與難民方對這次事件的解釋宛如兩條平行線。政府支持者認為,南方的抗議涉及了暴力活動,並已對不丹的政治與文化造成威脅,政府聲稱僅逮捕了少數「恐怖份子」,並對於「大量的洛香巴人離開」感到意外;另一方面,難民和其支持者聲稱,其和平示威遭到政府軍隊鎮壓,導致「(政府)大規模的對其逮捕、鞭打、酷刑、強姦、縱火、搶劫和掠奪」,被波及的洛香巴平民受到政府騷擾,被脅迫簽署「自願移民表格」,或因局勢惡化而離開不丹成為難民。

有學者深入調查洛香巴平民的經歷發現[6],洛香巴人實際上夾在不丹人民黨與政府之間別無選擇。激進的不丹人民黨透過暴力脅迫要求洛香巴人捐款及參加武裝抗議,平民若不服從則可能面臨生命與財產的威脅,但若回應要求,則會被不丹政府盯上。

隨著衝突越演越烈,雙方手段激化,許多不再感到安全的洛香巴人不得不選擇離開。流亡的洛香巴人暫居在尼泊爾東南部的難民營,他們無法合法工作,不能擁有土地,不能離開難民營,也不能參與政治活動,僅能靠國際援助生活。尼泊爾與不丹多次舉行雙邊會議討論遣返難民的問題,但不丹政府聲稱多數難民是來自其他地區的尼泊爾人而非不丹人。

2003年,在重重的資格審查後,只有不到2.5%的難民被認為是真正的不丹人。這次差強人意的審查結果引起針對不丹方的攻擊,審查也於焉終止,雙邊會談不了了之。最後,在聯合國的斡旋下,大多數的難民被轉移到第三國,比如美國便安置了數萬個洛香巴難民。

失去國籍的不丹難民與不丹(統一)快樂神話

英國殖民時期的政策持續在這個世紀影響著南亞等國家的政治,歷史與國界的紛爭造成的不只是跨國的難民,也有國內流離失所者(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緬甸的羅興亞人和印度裔緬甸人,以及與不丹的洛香巴人同樣都是殖民結束後,國家極欲定義公民來區分本國人與外國人,意圖融合不同民族時所產生的負面結果。不願融入或無法融入國家主導的主流文化的人成為目標,被排除在公民權之外,成為非法移民。

雖然並不難理解不丹在周邊國家詭譎政局下所做的決定。甚至可以說,不丹所推出「一個國家,一種人民」政策,實際上成功避免了自己步向錫金王國的命運—君主被推翻或是成為印度的一部份。但罔顧多元民族文化的政策與強制同化,以及對於洛香巴人的系統性驅逐,都嚴重傷害了基本人權。意外的是,洛香巴難民的事件在國際上似乎被輕輕帶過,不丹對洛香巴人權的侵害被淡化,並持續因其「幸福總值」的發明而享有盛名。

根據不丹的人口調查,2017年,不丹境內包含非不丹人的總人口數大約73萬,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民族人口數據[7]。據稱1990年代時尼泊爾族裔(包含洛香巴人)占了30%,這個比例至今或許有增無減,但我們對於不丹人的想像仍舊囿限於穿著整齊劃一Gho或Kira傳統服裝的佛教徒樣貌。


作者按/編按

[1] 英國政府鼓勵退役尼泊爾軍人和農民移居印度東北的錫金與不丹南部,主要是因為該地區有大量未使用的土地,移民在經濟上有價值。不過鼓勵政策也成功塑造了一個戰略緩衝區。尼泊爾人滿適合的,耐寒又習慣山地耕作,又是印度教徒較能和南亞文化中心聯繫(相對於北邊的泛靈信仰和藏傳佛教)。
[2] Hutt, M. 2003. Unbecoming citize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203
[3] Hutt, M. 2003. Unbecoming citize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185
[4] 該黨本身是以訴求洛香巴人利益為主的政黨。當然每個黨派不一定都有民眾支持,在某些洛香巴人的回憶中,不但政府是很照顧人民的,強制改穿國服時,也會詢問當地人意見,發現太熱還改成棉製比較舒服。許多難民認為,如果好好地慢慢地跟政府說,政府會聽。但因為人們開始使用暴力,政府也才變得偏激。
[5] 1992年,不丹人口約有60萬人。離開的十萬洛香巴人占了不小的人口總數。
[6] Evans, Rosalind. “The perils of being a borderland people: On the Lhotshampas of Bhutan.” Contemporary South Asia 18.1 (2010): 30.
[7] 指該國並無族群人口數據。


參考資料

Evans, Rosalind. “The perils of being a borderland people: On the Lhotshampas of Bhutan.” Contemporary South Asia 18.1 (2010): 25-42.

Sinha, A. C. “Dialogue between Deaf and Dumb: The Lhotshampa Refugees and their Predicament.” (2002).

Pellegrini, Lorenzo, and Luca Tasciotti. “Bhutan: Between happiness and horror.” Capitalism Nature Socialism 25.3 (2014): 103-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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