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育慧/南亞觀察主編、韓南風/政治觀察家
訪問完厄沙總統那天,南風沉默到晚上才開口說話,「我在厄沙家裡想起一些往事,讓我久久不能平復…」。他打開話匣子,把我帶到1980年代的孟加拉。我好像在聽一個陌生人說著遙遠的故事,停不下來,那是以前我從沒聽過的!
我想到,下午總統招待的茶點他碰也沒碰。厄沙問他要不要喝咖啡,他回答「我正在接受治療,二小時內不能吃喝。」
「我還奇怪你怎麼拒絕喝茶,也不吃點心。 沒生病吧?」我問道。
「我沒生病,身體沒病。只是採訪時我必須專注在他身上,那張無辜的臉讓我激動萬分。我弄不清楚他的笑臉下藏著多少秘密。藥品政策是德政沒錯,他畢竟替孟加拉做了一些好事。但他幹的壞事太多了,在他掌權期間發生過很多可怕的事,他竟然還能若無其事!想到這裡,我整個人就受不了,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硬把我拖出現場,強迫我直視過去發生的事,就像跑馬燈,一下子在1982年,一下又跳到1983年、1984年…排山倒海地湧進來,一個接著一個、一幕接著一幕,這些回憶,我擺脫不了。」
「我下意識地把左手移到背上,用掌心和十指按摩著突然間發熱和痙攣的部位。」
「可是你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我問。
「他讓我想起1984年,為了反對在戒嚴時期舉辦地方選舉,全國的異議人士在3月1日展開大規模罷工。那天上午11點左右,我忙著把路上跑的車趕出大街小巷,確定所有的店家和辦公室暫停營業,一邊則和警察與便衣大玩貓捉老鼠。我們聽說領導罷工的齊亞夫人(Khaleda Zia)和哈西娜(Sheikh Hasina)已遭到軟禁。當時的室內電話並不普及,更別說手機、網路或社群媒體。此外,被竊聽的恐懼讓許多人不敢電話裡談論軍政府。總之,我必須花些時間來確認所有小道消息的真實性,其中一項,是立即去Paltan集合的命令。」
「學運組織Chhatro Sangram Parishad為了聲援3月1日的全國大罷工,在2月28日發動示威遊行,沒料到尾隨在後方的警用卡車無情地駛進隊伍中,兩名學生當場命喪輪下。」
「這件事發生後,我們知道參加運動可能隨時會犧牲,都懷著不安的情緒前往Paltan。」
「我們在下午1點左右抵達Paltan區,那是位於達卡體育場、國家清真寺和郵政總局前方的空曠街道。人們不斷湧入,當然還有警察和各單位的便衣,我們得不斷移動才能避免被逮捕。到了下午3點,一批又一批的運動成員終於集結起來。沒有人穿戴有任何政黨象徵的衣物,沒有孟加拉人民聯盟黨(Awami League)、沒有孟加拉國民黨(BNP)、共產黨或其他黨員,每個人都是民主的戰士,我們只想對抗軍政府。」
「約莫下午4點,警察和後備部隊開始鎖定抗議者,出動棍棒、熱水炮、催淚彈、來福槍等,不是試圖驅散我們,而是展開無情的攻擊,遇到人便暴力相迎,逮到機會立刻痛下毒手,不是棍棒槍托狂毆就是皮靴狠踹。原本震天價響的口號旋即被刺耳的尖叫聲所取代,人們四下狂奔,有些人跌倒在地。每個人都在逃命。」
「離集會地點不遠的地方,大概幾百公尺,是國家清真寺經營的Baitul Mukarram市場,我知道那裡有幾條可以逃生的路線,吆喝著同伴跟著我一起過去。」
「不一會兒,我們進入一條被擠爆的巷子裡。情況不妙!軍政府的部隊尾隨著我們,把巷口封鎖,我們被堵死沒地方逃了!下一秒,皮靴和槍托發出的重擊聲蓋過人們痛苦的慘叫。我喊著朋友的名字要他們小心(然而我再也看不到他們),並努力跟身邊的人一樣把自己的頭埋得低低的。」
「我的背、我的腿和手遭到瘋狂攻擊,很多人倒地不起。攻擊我們的人沒有說話,也不叫罵,手中的武器和腳上的靴子沒有停止過。」
……………
「一直到我聽到某人問了一句『你還好嗎?』那是我唯一記得的。」
「我發現身旁全是不認識的人。有人問了幾個問題,他說有個保全和幾名傷勢不重的人一塊兒把我和其他人帶進這條兩頭都有鐵門的小巷裡。為了確保我們的安全,把大家鎖在裡面。」
「四下一片漆黑,只看得到抽煙的人點煙時冒出的微弱火光。我摸索著戴在腕上的錶… 已經不見了。手臂和雙腿沉重不堪,頸部到腰間好像被水泥封住一樣動彈不得。我要那個跟我說過話的人檢查我的頭臉是否有傷。他建議我保持沉默。」
「不久,一名男子帶著手電筒出現了,手裡拿著一串鑰匙。他要大家別出聲,打開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燈之後才開始低聲說話。他就是救了我們五人的保全,當時我們昏迷不醒,他把我們拖進這條巷子裡,把兩頭的出入口鎖起,關掉電源離開,等軍政府部隊撤離Paltan後他才回來。他指點我們那些是危險區域,那裡是不會被逮到的安全路線。 離開時,我在市場的另一個角落遇到兩個熟人,我要他們看看我的臉和頭的傷勢,他們不理我,堅持先離開此地再說。依照救命恩人的指示,我們痛苦而緩慢地穿過蜿蜒的巷弄。」
「3公里的路,就像走了一輩子。我們走到姨媽家,是晚上7點多了。」
之後發生的是後話了。
「1984年3月1日的死傷真相,由於戒嚴期間的媒體審查,永遠是個謎。目擊者表示,軍政府部隊在一小時內攻擊完畢,以為我們大多死了,沒死的全被帶走。倘若那名保全沒把我們帶離現場,我們這群昏迷不醒者也許將與死者一樣,被便衣人處理掉,就此消聲匿跡。」
「沒有獨裁者在被趕下台後還能回歸政壇,一直活躍到他死的那一天。他怎麼做到的?我問我自己…」
(待續)
遇見總統厄沙:一位不凡的決策者 & 孟加拉的敵人 Meeting President Ershad [Part I]
遇見總統厄沙:一位不凡的決策者 & 孟加拉的敵人 Meeting President Ershad [Part 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