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汝羽/印度理工學院馬德拉斯分校人文社會學系客座講師

從Jaffna坐中國製的藍色Intercity離開,列車上播放著Hindi電影,強烈的陽光沒有窗簾遮蔽,同樣猛烈的冷氣很快地就把疲倦的返鄉遊客給催眠,某些路段上下搖晃得十分厲害,也沒能將這些從海外返回故里的老人們搖醒….本篇是斯里蘭卡四城記事系列的最後一篇,這系列文章記下斯里蘭卡田野行的浮光掠影,是作者初次踏上島嶼開始觀察人們生活與難忘邂逅的一些札記。研究者與旅人所關注的事物是不同的層次,表現也有虛實。但對於「第一次」來說,卻是相同的新鮮。這樣的興奮與生疏再也不會重新體驗,因此寫下與讀者分享。

 


 

古都與佛教聖地

從Jaffna坐中國製的藍色Intercity離開,列車上播放著Hindi電影,強烈的陽光沒有窗簾遮蔽,同樣猛烈的冷氣很快地就把疲倦的返鄉遊客給催眠,某些路段上下搖晃得十分厲害,也沒能將這些從海外返回故里的老人們搖醒。我身邊的老太太在離鄉三十年後第一次重返Jaffna。當年族群衝突爆發後,她和丈夫在可倫坡的房子遭人放火,他們不得不離開選擇前往倫敦。三十年間她和子女在海外透過新聞媒體和新移民耳語凝視血腥殺戮周而復始,她的丈夫和子女都拒絕再回到斯里蘭卡,走完這趟旅程的她卻實際感覺自己已經失去與所謂故鄉的連結,幾乎所有她認識的人都已死去。

在Maha Bodhi(佛陀成道的菩提樹母枝)遇見的僧加羅小女孩, 她讓我想起Shamila
在Maha Bodhi(佛陀成道的菩提樹母枝)遇見的僧加羅小女孩, 她讓我想起Shamila

三小時後火車抵達Anuradhapura,我感覺簡直到了另一個世界:林木扶疏、乾燥、清涼,抬頭所見的藍天被白塔與古代遺跡的邊緣包圍。從火車站出來後靠著朋友和”Taxi”司機對話[1],我來到了佛教聖地Mihintale。隔天一大早起來賞鳥,然後參觀朋友任教的Rajarata(意即王的土地)大學,該校在斯里蘭卡排名第五,成立於1995年。校園環境不錯,拜訪了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的系主任,系主任於2002-2006在南京師範大學攻讀博士學位,論文分析郭沫若與徐志摩的詩作。我被強力推薦留下教書…,原因可能是大學有意發展中國研究。超過一半的教授與講師有國外留學的經歷,在基層公務員當中我也發現同樣的情形-參加獎學金課程在日本、韓國、中國、印度完成學位。

左圖:我們的夜間探險攀岩路徑
我們的夜間探險攀岩路徑

Mihintale是佛教最初在斯里蘭卡落地傳播的起點,我跟隨朋友的安排花了一天時間參觀Anuradhapura的Ruwanwelisaya佛塔、道場遺跡、考古遺址和附近的河流。佛教徒尋求離苦得樂,朋友說他們來到寺廟不是為了許願或訴苦,而是渴望透過佛法從現時的折磨中解脫。信徒們穿著純白的衣服,抱持恭敬的心情仰望佛陀成道的菩提樹母枝(Jaya Sri Maha Bhodi),朗誦巴利文的經文內容,在菩提樹下沉思冥想,多半是關於如何改變自己。在這裡,人們面對偉大的導師佛陀,重複返回致敬、沉思與學習。

一離開田野,心情鬆懈下來,可以解決身體上的不適。我全身被蚊子咬了二十多個包,個個又發炎起水泡又腫大,因此我特別去看了醫生。斯里蘭卡公立醫院的缺點是排隊通常都需要太長的時間,因此負擔得起診療費的民眾會到公立醫院附近的診所看診,這是藥局的藥師教我的。自備一筆記本當作病歷,下午四點之後,公立醫院的醫生下班後會到這些私立診所上班,藥品的供給也跟公立醫院如出一轍,我花了一千盧比掛號費和一千一百盧比藥費。此外,斯里蘭卡到處都是beauty salon,Jaffna也不例外。戰爭照打,婚也是要結,孩子也照生。首飾和服裝、salon、攝影社在每個集市都可以見到,當然攝影社還有另一項業務,就是製作亡者的頭像畫框供舉行喪禮與日後悼念使用。我在攝影社遇見了一名老婦人,她穿著長睡衣而非沙麗、披頭散髮,這在泰米爾社會當中是不尋常的。她一邊哭泣著一邊懇求攝影社免費替她製作她女兒的遺像,負責PS的小夥子自告奮勇接單,替照片加上尋常的Diya和花朵,寫下生卒年。那天下午許多人來製作遺照,大概跟來製作孩子周歲紀念照和拍攝大頭照的人一樣多。

 

Kandian Style

Sri Dalada Maligawa的建築極美,優美的木造結構和石刻之外,漆器也是著名的工藝技術。斯里蘭卡佛寺的古風壁畫中人物的姿勢體態與畫面結構總讓我聯想到印度Ajanta石洞內的史前壁畫。Kandian繪畫風格的用色偏向素雅,人物表情細緻,用部分留白表現純淨,和北方印度教寺廟完全是兩種美學。斯里蘭卡女人風情萬種,手工紡織的布料配色令我驚艷,像是栗子褐配上睡蓮紫、鳳蝶藍和湖水綠交織,鼠灰色配上炭黑、嬰兒粉和菊黃。老年人穿銀白色幾何圖紋的沙麗,像一個優雅美麗的夢境。僧加羅人穿沙麗的方式有別於印度女性,腰間打出一圈細褶,遠看就像海浪,這樣的穿法亦被稱之為Kandian Style。

Tooth relic廟宇的壁畫顯示出留白的美學, 這種裝飾風格也表現在銅雕與漆器上
Tooth relic廟宇的壁畫顯示出留白的美學, 這種裝飾風格也表現在銅雕與漆器上

 

媽媽和婆婆在門廊, 媽媽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高, 婆婆比她更嬌小
媽媽和婆婆在門廊, 媽媽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高, 婆婆比她更嬌小

若不是因為朋友的未婚夫A住在Kandy,我大概就跟其他觀光客一樣在市區湖邊找一個貴森森的旅館,不可能有機會來到距離市鎮25公里的山村,認識朋友的未婚夫的70歲的媽媽和92歲的外婆。T和A相戀兩年後通知了對方的父母,兩家父母互訪同意婚事後,雖然尚未舉行訂婚儀式,結婚日期也尚未決定,T和A就可以過著形同夫妻的生活。A的弟弟S勻出時間充當我們的司機,從市鎮到A家(A家附近的山坡地都是他媽媽的)大約需要四十五分鐘車程,夜晚無路燈。來去鄉下住一晚,婆婆媽媽們非常興奮地早就買好了菜、打掃了房子要招待外國人(我)。A的媽媽清晨四點半就起來替我做椰奶米糕配洋蔥辣椒當早餐。我打著 赤腳在兩層樓房子跑上跑下,跟T一起去拜訪附近A的母舅親戚,晚上睡在A的房間裡,參觀了他在中東十八年擔任五星級飯店廚師時所拍攝的工作紀念照,隔天早上清晨又跟T去附近類似土地公的小廟參觀。這個小村就像歌詞唱的,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傍晚時人們會包著沙龍進入河中洗浴,山坡上野生的菠蘿蜜、鱷梨等各種水果眾多,菜地茂盛,菠蘿蜜大得驚人、甜得驚人。Kandy附近的山景與臺灣相似,水壩堰塞湖讓我想到石門水庫。我要離開時彎下腰碰觸媽媽和婆婆的雙腳以示敬意,感謝招待並祝福她們健康和長壽,婆婆忽然捧住我的手放在她的眉心,眼淚在眼眶打轉,我也鼻酸了,轉身對T說,老人家必定很寂寞吧!兒女都已成家搬出母親的屋子,平時就只剩下老人照顧另一個老人。媽媽說:妳要再回來。Kandy的山、媽媽家讓我想起我的外婆和家鄉。

 

Ceylon是英國殖民者給斯里蘭卡的名字,中央山區的Kandy王朝直到後期才被征服。殖民者透過強迫貿易與物產輸出,特別是香料與茶葉得到豐厚的報酬,讓錫蘭這個名字聞名全球,也促成了茶葉製造技術的工業化。其實外來殖民者在斯里蘭卡最初種植的是咖啡,但咖啡大量染上蟲害,投資宣告失敗。19世紀末蘇格蘭人來到斯里蘭卡嘗試種茶,他們喝過的茶杯和槍枝被保存在博物館裡,James Taylor被尊為錫蘭茶之父;他們建造的長老教派教堂被指定為古蹟保存;他們從南印Madras Presidency帶來做茶工的泰米爾人,直到今天仍有一部份人重覆著祖輩的工作,無法向上流動。在戰前,Jaffna的泰米爾人自認種姓較高,也不願與之通婚(戰後已有改變)。Kandy的錫蘭茶博物館提供斯里蘭卡六大茶產區的紅茶供訪客品茶,同樣的BOP烘焙發酵流程,不同氣候與土地的滋味淋漓盡致,不像臺灣各家茶行在製程上變化風味,斯里蘭卡紅茶講究喝到自然原味。

搭上進口二手車改造的冷氣小巴,我一邊讀著日文字寫的安全指示、中文字寫的禁菸,或車體外的中國工商銀行字樣,一邊望著窗外風景前往可倫坡準備搭機返印。這一路從難民營到可倫坡台灣友人借宿的希爾頓service apartment,我從陽台上望著海景和工地,想著我的難民朋友每天為了七八百塊盧比的餐費頭疼。 Colombo Katunayake Express Way通車是近幾年的事情,在這之前不僅交通要耗費近兩小時,要出國的本地人都會打電話預約坐shared car, 否則計程車車資是兩千五到四千斯里蘭卡盧比,約等於三天基本工資[2]

我買了Government Handloom的浴巾和野餐巾(其實是床單)、一套Noritake的茶具,行李中還有Jaffna的小魚乾和Palmyra莖做成的零食和糖,扔掉了在Mihintale被狗咬破的衣褲,打包大量影印報告、紀錄片與書籍。斯里蘭卡機場入關安檢重重,但主要是針對本地人,進入登機室後則對所有旅客實施第二次安檢,上機前仍然必須再度開包檢查及搜身。機場也有平價連鎖超市Foodcity,所有調味料、日用品、藥品、食品、避孕用品都有出售,我想是因為這個國家每年有幾萬人次出國到中東、新加坡打工。補買了一些黑胡椒、辣椒醬、醃鮪魚罐頭、調好的香料包和有名的Ayuvedic藥膏,離去前我又喝了一瓶懷舊的薑汁汽水。一名男子坐在我身旁心神不寧地翻著手上的護照,他告訴我他正準備要到阿曼去打工,這是他第一次出國。

離開斯里蘭卡時,我內心感受到的是對島上人們深重的敬意,與羈絆。
<後記>這篇文章雜亂地記下斯里蘭卡田野行的浮光掠影,是我初次踏上島嶼開始觀察人們生活與難忘邂逅的一些札記。研究者與旅人所關注的事物是不同的層次,表現也有虛實。作為一個旅人會打開自己的心自由地與人交流,作為研究者,正因為是研究「人」,必須優先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與工作目標。但對於「第一次」來說,卻是相同的新鮮。這樣的興奮與生疏再也不會重新體驗,因此寫下與讀者分享。

 

[1] 我在火車站遇到了司機主動搭訕,建議單身旅行的女性最好不要搭這樣的車,上車後最好能馬上向當地聯絡人報告車輛號碼,並且打開Google map確認司機行駛在正確的道路上。

[2] 坐車到Private bus stand,問Highway bus,通常便可以找到冷氣小巴187,從市區前往機場只要四十分鐘。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