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育慧 / 台灣大學健康政策與管理研究所 博士
尼太太黃妙芸是尼泊爾媳婦,婚後與丈夫定居台灣,他們有三名美麗大方的女兒。尼太太在師大 39 文創市集設攤,堅持販售來自尼泊爾的公平貿易產品。雖然定居台灣,但他們一家與尼泊爾保持密切聯繫,也固定資助當地學童教育。
2015 年 4 月 25 日尼泊爾大地震之後,接連發生大小餘震、地震、雨季來臨、土石流等,災情不斷。隨著時間過去,媒體的關注不再,但尼泊爾的家園重建之路依然漫長且充滿挑戰。尼太太靠著一己之力,以及直接或間接認識她們一家的友人或客人,自震後默默地用不同的方式提供援助。特別的是,她在震後第一時間決定不立即重建,也在土石流之後讓尼泊爾人試著幫助自己。本文作者在尼太太回台灣之後進行訪談,向〈南亞觀察〉讀者報導這段期間尼泊爾的實地狀況,以及她急事緩辦的哲學。
- 問:4 月 25 日的地震,你的家人有受到影響嗎?
我的婆家位在波卡拉(Pokara)附近的 Khaski,直線距離 20-30 公里,但路是彎彎曲曲的,搭公車得花上一、兩個小時。地震當天,開始時我們與家人完全失聯,我無心生意,請客人隨便看,我也隨便賣,心想只要人還好就好了。終於聯絡上之後,知道房子受損,但人全都安好,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房子塌到什麼狀況雖然一時不清楚,但要不要馬上重建,太早建如果地震又來,再倒怎麼辦?所以我們先不動。既然做了這個決定,家人也沒事,我們就要開始出力幫忙了!
- 問:你用什麼方式開始進行急難救助?
錢是一定要籌的,因為接下來是雨季,山區晚上比較涼,需要毯子與帳蓬,物資寄送要花很多費用。我不公開募款,第一步先是將市集總收入的 10% 捐出,因此在市集跟客人談尼泊爾災情,並取消產品折扣。
我發現一般民眾很高興我提供了這樣的管道,讓他們的消費行為有一個好理由。其實剛開始,很多台灣人,包括我的同學、鄰居,熟識的、陌生人,都主動表達關心,慷慨地拿出三千、五千,甚至也交給我父母親,說「這是你女婿的家,他們家有事,給他用!」除此之外也有善心人透過不同的管道把錢轉給我,這些小額的私人捐款很快就累積到數萬元。我告訴朋友們,這些錢我家暫時不需要,我可能會用來幫忙別人。
大家都說沒關係,這錢就是要給你的。除了捐款之外,想幫更多忙的人,我也告訴他們尼泊爾可能需要那些東西,即使沒辦法馬上送到,之後雨季來臨也有需要,如果家裏有現成的,我來負責運費。因此,四月底到六月間我募到的主要物資是帳篷與睡袋,分成四批帶過去。前三趟託前去尼泊爾的志工們順道帶過去。我們全家是最後一批去的,我把從台灣得到的捐款共五千三百五十美元,四千捐給當地的非政府組織 HEADS Nepal,一千三百五十元捐給一所受災的小學。
這次重建的複雜度很高,我根據過去的經驗和震後的觀察,選擇把捐款交給我認為值得信賴的 HEADS Nepal。這家 NGO 的主要負責人是幾位無酬奉獻的大學教授及兩三位負責財務與聯絡,有支薪的工作人員。在大地震之後, HEADS Nepal 往往是最早抵達的義工組織。
很多國外救援團隊受限於人力,只能在加德滿都附近協助。第二次大地震發生時,他們同樣是第一個抵達重災區的救難組織。接下來還有土石流,有些民房被土石淹沒,那裏也有他們的搜救身影。因為災區實在太廣,況且每區受災的狀況與復原所需的物資及援助不同,要做到全面救援很難。在第一波地震受損的區域要開始重建之時,第二波又來了,所以 HEADS Nepal 有人協助重建,有人協助救災;到了土石流發生,民眾的需求又改變了,種種狀況都增加了協助上的困難度。
(將台灣的捐款交給 HEADS Nepal)
- 問:為什麼不考慮用匯款或貨運的方式,或者從當地或鄰國購買更方便?
因為我非常了解尼泊爾的生態,也想得到會有人發國難財。我不信任匯款,匯款會被A走,或扣掉很多手續費;走貨運這條路,不是卡在機場就是被暗中拿走賣掉,這是人性。後來有許多報導證實我的看法沒錯,因為一定會有人這麼做。我不允許這種事在我身上發生,就用最笨最笨的方式,也告知朋友們他們拿不到捐款收據,以及我預計何時出發,如果贊同我的作法再捐。
物資籌措和運送的考量,除了當地的需求,還要做額外的評估。首先要考慮運費成本,因為很貴,若不是物超所值不如直接在當地採購。但我們很清楚像帳篷這些東西在當地也缺,而且地震後一定會漲價,所以決定從台灣帶。四次當中,只有第二批的志工搭廉航,空運的行李費就由我支付。其餘三批都事先計算,秤得剛剛好,沒有超重的問題。
我們經驗很豐富,打包時算得很仔細,也知道那家航空公司可容許超重 3 公斤,那麼就可以多帶一個帳篷。至於從鄰國買不會更好?第一個是要有熟人在當地,我知道在印度工作的 Hana (鄭欣娓)就透過她的組織從印度訂了食物過去。但我們不認識印度或中國的朋友,所以東西就從台灣帶。
要提供什麼物資也是重點。我知道有個慈善組織送床,床是很好,但體積大而笨重,在山區搬運不便,所以我募到或用捐款買到的物資以帳篷和睡袋為主。另外有人在台灣募輕便雨衣,我勸他們不要送雨衣,因為雨季來臨時絕對會經常使用,這種穿一次就破的雨衣非常不實用。也有人募罐頭,魚子醬、豬肉、牛肉罐頭…應有盡有。
但我想提醒大家在捐物資時要考慮當地的文化和飲食習慣與禁忌,不是依當下的情緒隨便捐,或是把家裡不要的東西丟過去,你不要人家也不要。有人說要捐二手衣,我覺得 OK,這次也募了行李箱和二手衣。我的出發點是如果大家給的夠,我就能少花錢準備,運費我來想辦法。但有人給的行李箱是壞掉的,有些衣服髒到我再怎麼洗都洗不乾淨,很傷腦筋,老實說也蠻難過的。
- 問:你在震後二個月前往當地,重建工作做得如何?
最嚴重的災區在震央廓爾喀(Gorkha),但有幾個村莊等了一周才看得到救難人員。相對之下,加德滿都的災情不是最嚴重,不過救災都從能見度高的地方開始,所以加德滿都的重建速度相當快,我到的時候,秩序大抵都已恢復。
加德滿都的舊城區是古城所在地,那區的房子確實比較舊,杜巴廣場也在所謂的舊城。早期蓋房子,這裏有位置就蓋一、二間,那裏有位置就蓋一、二間,所以這次被震倒的都是這一類,目前還在慢慢拆。不過,房子建在一起的好處,就是會彼此拉著倒不了。你可以想像以前的衙門升堂的景象,站在兩旁的衙役個個拿著板子斜斜地杵著大堂地板,用低音喊出「威~~武~~~」嗎?那裏的房子現在就像這樣,一排排傾斜的房屋就用一根根木柱子撐著,裏頭還住著人呢!
地震發生時剛好是尼泊爾的雨季,兩周後還有七點四級的地震,五月底又發生大規模土石流,但重大災情都發生在中部。事後再回想,當時只做了應急措施,沒有馬上重建似乎是正確的策略。會發生土石流,除了連續降雨之外,水土保持不好也是原因之一。像尼泊爾這樣的窮國沒錢買能源,只能砍樹,長期集體砍伐和闢梯田的後果就是土石流。
我們家住的這座山,人口密集,居民就到對面人煙較少的那座山砍柴,導致對面山坡的水土保持不好。第一次地震就有輕微落石,還有裂縫。地震完之後,山下有些人家害怕有土石流,就到我家這座山的山腳蓋屋子暫時歇腳。我公公也搭了一間簡易木屋,但蚊子很多,我不敢去住,都跟孩子們睡在帳篷裏,我先生睡不下,就睡帳篷外面。
土石流那個禮拜,周一的 10 點 45 分先發生 4.3 級的地震,都是淺層地震,所以 4.3 級很有感。禮拜三雨一直很大,到了晚上大家互相保持警戒,我公公在自己搭的木屋裏睡覺,婆婆待在山腳下第二個小姑家。當晚我公公覺得不對勁,聽到怪異的聲音,他狂奔下山,衝到五百公尺外第二個小姑家,敲門叫他們趕快起來,土石流要來了。
最大的小姑家在土石流下方,公公便從另一頭沒有土石流的山跑下去,在河水暴漲之前過去。我不知他怎麼繞,反正找到地方就跑。這二位小姑的家人雖然及時逃離,但家具財產都被土石淹沒了。第三位小姑住在更下方,而且住的是我的房子,沒想到土石竟然在我家門口繞開!但住在我家隔壁的那一戶就沒那麼幸運,三個人走了二個,我們家下方其它的房子也都損害慘重。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似乎冥冥之中得到佛祖保佑,可能是之前做了一些事做對了,老天有在看,我很感恩!
這次的土石流沖斷了一座橋。一直到現在,過河得拉著繩子過去,不管是傷者或死者,都得靠接力幫忙拉抬。這場土石流讓我家的田毀了,我不敢問家裏的牛去那裏了!雖然我們的存糧可以支持一陣子,但因為鄰居們的家都毀了,大家也需要衣服、食物、飲水…後面天氣冷怎麼辦?我們不可能這麼快,我開始問,尼泊爾自己的力量在那裏?我們這次就決定不要這麼急著籌物資捐款,緩一下。
- 問:尼泊爾自己的力量在那裏?當地如何看待台灣或外界捐款?
雖然喜馬拉雅山的造山運動一直沒有停,但尼泊爾的地震頻率沒有台灣高,經驗不如我們豐富。我問當地人地震那天的感覺,他們說,第一次搖的時候以為一下子就會停,沒想到嗡嗡聲愈來愈大,大家就衝出去了。接下來的敘述就當成笑話來講,有人戲謔地說好險不是廁所上到一半,也有人說「還好,我正在幹什麼事…。」許多人是心存感恩的。我看到尼泊爾人對天的敬畏,對於大自然現象沒有抱怨,反而視為上天給人的警示。
每一次發生災難,台灣人都積極表達愛心。我們是此次國際捐款的第二名,第一名是以色列,因為以色列人喜歡冒險犯難,常去尼泊爾登山,對這裏有特殊的感情。中國和印度派了幾架運輸機,但中國志工五月就全部撤光,只留幾個帳篷下來。我問尼泊爾人,他們(中國)幫了什麼?「不知道!」於是我告訴他們,台灣人不算特別富裕,但很有愛心,我們的捐款總額很高,是五十、一百慢慢湊的,不像有錢人一次捐幾千萬。
每當親戚聚會,總會有人重覆說,「你們捐了五十萬!你們捐了五十萬啊!」我也一再強調,不是我們捐五十萬,我們是帶來很多台灣人的愛心,用五十、一百湊成的五十萬。他們很驚訝,「五十、一百也可以捐這麼多喔?」我說,「你們也可以捐,也可以幫助人家呀!」我公公婆婆很清楚我們是如何籌到這些錢,包括我帶著小孩去義賣,孩子也盡力了。許多尼泊爾人一直認為「我很窮,我都沒有」,一旦有資源就想全部佔為己有。我請我的尼泊爾親友告訴他們的同胞,台灣沒有滿地的黃金可撿,而是用不同的方式存下來的;同樣地,尼泊爾也有比他們更窮的人,他們絕對有能力幫忙。我希望透過我們,慢慢讓尼泊爾人瞭解自己也有能力,未來災難時不要等別人救助,而能自助互助。
外界的捐贈永遠不夠。地震剛發生時會有人捐,後面就不再受到關注,重建還是要靠自助,政府只能從基礎建設開始慢慢做。在各國志工的協助下,衛生、兒童教育、飲水問題,已經開始在做了。當然台灣也有許多志工持續的參與。
- 問:你現在有其它支持尼泊爾的計畫嗎?
我們有固定贊助一間山上的小學。這所公立學校我先生小時候念過,這次受災的情況是附近中小學裏最糟的。學校收的六十名學生多半來自中低收入戶家庭,確實需要幫忙。學校有六間教室,一間當辦公室。我記得走進一間教室,才剛踏進去就連忙退出來,因為地板是斜的,很可怕,我等大家退出來後才敢進去拍照記錄。校長帶我去看每間教室,四年級的教室屋頂有裂痕,五年級的教室地板還破了一個大洞(下圖右),可以看到樓下的教室。校方在裂痕處用石頭堆在牆角撐著(下圖左)!到了樓下,我才發現地震雖然造成損傷,其實最嚴重的是結構,支撐的樑柱早就被蟲蛀空,連修補都不可能。
地震發生以前,我女兒學校的很多家長送了筆記本、水彩、蠟筆、筆、環保袋等用品給我們帶過去,我也在童軍特賣中為每個孩子買了料子好又便宜的T恤。學校建築本來就有問題,地震後更不堪使用,只能搭篷子來上課,沒有停課。用篷子搭成的校舍實在非常克難,而且五個班還得共用三格篷子,所以我現在的資助會以這間學校為主。
錢是朋友捐的,我不久後還會再過去,現在也在等學校的重建計畫。學校可能拿到政府撥的經費或預算,不夠的部份我請別人直接捐款,我扮演轉介與募款的角色。這畢竟是要讓小孩子好好念書的地方,我希望好好蓋。我跟朋友說,與尼泊爾人合作要有耐心,不要急,慢慢來。前二年我們回去時,學校表示他們只有二間廁所,卅幾個學生加老師不夠用,所以想多蓋幾間廁所和淋浴間。這次捐了一千多美元給學校,校長說這筆錢會先用在蓋了一半的廁所上面。我們此次幫忙的重建項目,就是重建廁所。基本上他們希望怎麼用,都尊重他們。
- 問:地震之後發生了不少災情,尼泊爾的互助力量有增強嗎?
我覺得有,尼泊爾是農業社會,農業社會本就有互相幫忙的傳統,大家此次受災或受驚,都嚇到了,體會到生命苦短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應該會更好。這次地震的發生,也有很多尼泊爾人從海外飛回去幫忙救災與重建,有些家裡沒受損的,乾脆就去災區當志工。當然,發國難財的人在每個地方或每個社會都存在,這是人性,但既然人性如此,藉這個機會我們分享、反省與思考,也未嘗不是地震帶來的正面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