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亞觀察導讀｜近幾個月的國際社會並不安靜，美國總統候選人川普險遭暗殺、以巴衝突的緊張局勢、委內瑞拉抗爭，位處南亞的孟加拉也面臨了學運升級為衝突的抗爭事件。孟加拉鐵娘子、總理哈希納（Sheikh Hasina）因為其所推行的「保護性」優惠政策，獨厚孟加拉獨立軍人後代的措施，引起了孟加拉學運熱潮，也引爆了孟加拉人民對於哈希納連續15年執政的種種不滿，而這樣的局勢恐怕也將牽動南亞地區的政治局勢。然而就在昨（5）日，抗爭示威者闖入了哈希納位於達卡的官邸，其也被迫逃亡印度。本文曾育慧及Mujibul Alam Khan老師都是孟加拉議題的專家，透過即時的評論與解析，帶領讀者迅速瞭解本次孟加拉學運的始末。
著｜曾育慧，國立成功大學醫學院公共衛生學科暨研究所助理教授、Mujibul Alam Khan，孟加拉籍社會觀察者
2024年8月5日，當全球焦點集中在巴黎奧運賽場，關心誰將打破世界紀錄的同時，孟加拉成千上萬的大學生正在用他們的生命、熱情與堅持在街頭抗議示威多日，最終迫使掌權長達15年的總理倉皇辭職並避走他國，為這個命運多舛的國度創造歷史性的一頁。
總理哈西娜（Sheikh Hasina）政權被推翻的近因，是過時的烈士遺族保障公職辦法。孟加拉在1971年歷經10個月流血戰事，脫離巴基斯坦並建國成功。隔年，為撫恤為國捐軀者的遺族，將三成的公職配給烈士子女，這在當時的時空背景是合情合理的措施。哈西娜卻在2010年將遺族的適用範圍從烈士的子女擴大到孫輩、曾孫輩…等，凡為烈士後代即可享有公職的特權。受惠於這項新政的人大概只有哈西娜擔任黨魁的人民聯盟黨(Awami League)黨員，大批黨員持偽造的遺族證明進入政府部門，佔據大批的工作機會，因此引發民怨。2018年，大學生集結抗議，要求政府修改撫恤辦法。由於抗議者打死不退，哈西娜在盛怒之下廢除此制。 今年（2024）6月，人民聯盟黨安排黨員以遺族身分向法院申請撤銷2018年的決定，讓已走入歷史的公職保障制度死灰復燃，此舉徹底激怒了學生。事實上，不僅配額遭長期掌權的執政黨濫用，即使在保障之外的名額，沒有政黨背景的人幾乎不可能進入政府機關，人民聯盟黨早已充斥在公部門的各個階層。年青人不願繼續忍受國家機器被單一政黨把持，再度走上街頭，強烈要求改革。
歷史的發展，通常會碰到意想不到的轉折點。原本只是單一議題的抗爭，卻在一場記者會後變了調，演變成政府與反政府的尖銳對立，走向暴力。
哈西娜在7月的中國行，原本期待得到習近平的巨額援助落空，黯然地提前結束行程。在返國記者會上，心情不佳的總理被問到街頭示威時，竟脫口說出撕裂社會的一句話，「他們（學生）不滿遺族保障法，難道是要我支持Rajakar嗎?」Rajakar在孟加拉語境指的是建國初期幫助巴基斯坦、打擊孟加拉獨立運動的人，類似中文的漢奸、通敵者，帶有極端仇視之意。此話一出立即引起抗議學生的憤怒，不認錯的總理隨即派出政黨青年軍與抗議學生們對峙，更強硬地表示，她將不放過任何一名通敵者，甚至宣布全國宵禁。7月底，學生重新集結，提出總理下台的主張，而支持政府和反對政府的態勢也愈來愈緊張。到了8月5日，至少300名示威者在街頭衝突中不幸喪生。隨著反對聲浪高漲，不僅是學生，還有無數的民眾也加入抗議行列，要求哈西娜下台，最後連軍方也表態不挺。這是哈西娜主宰孟加拉政壇超過20年的最後一日。
哈西娜政府被推翻，絕對不是單一政策失掉民心。遠因在她執政後，尤其是2005起連任四屆總理，早已走上集權之路，靠著操弄選舉、打擊異己並實行恐怖統治，加上用人唯親，任內貪腐嚴重，社會積怨日深，上述烈士遺族保障名額只是最後一根稻草。哈西娜是孟加拉建國領袖拉赫曼（Sheikh Mujibur Rahman）之女，在她初上台時，人民把對拉赫曼的敬愛、支持和信賴毫不保留地轉移給她，但她卻與人民漸行漸遠，甚至站在對立面，最終為人民唾棄，狼狽逃離。她在位期間利用大筆公帑製造個人崇拜，在全國各地矗立的拉赫曼雕像也難逃一劫，淪為示威者洩憤破壞的目標，開國領袖之功，如今恐怕因為女兒之過，抵消到所剩無幾。
2024年的7-8月，孟加拉大學生走上街頭，不屈服軍警鎮壓的暴行，堅持抵抗不公不義的政府，令人敬佩。回顧孟國近代史，可發現這並不是年輕人第一次起義。在1952年，西巴基斯坦政府禁止孟加拉地區的人說母語，達卡大學的學生便展開示威行動，即使被當場射殺也不畏懼退縮，最後在1956年成功爭取到孟加拉語並列為東、西巴基斯坦的官方語言。人類史上第一次用生命保衛母語的抗爭就發生在孟加拉，開創近代語言權的概念。當時的母語保衛戰，也埋下1971年脫離巴基斯坦，獨立建國的種子。
一個多月以來，抗爭演變為大規模的反政府行動，政府透過宵禁並動員軍隊試圖壓制。國內外的政治觀察家紛紛預測將出現軍事政變，甚或外國勢力介入。這似乎是開發中國家不幸的公式，對此孟加拉也不陌生，建國後亦經歷過軍人透過政變掌權或軍方主持臨時政府卻不想放手的時期。然而，在此次學運和後續發生的流血衝突中，我們看到一個已經蛻變的社會：一方面對專制與貪腐政客厭惡至極，於是學運再起，驅逐與人民為敵的掌權者，另一方面軍方自我節制，不為黨派所用並藉機奪權，因為整個社會的氛圍已然改變，學生們也已公開宣示孟加拉不要軍事政府。
建國領袖拉赫曼在1971年的公開演講，現場是萬人空巷（上圖）。半個世紀後的今天，受到學生運動啟發而自發集結聲援的規模遠勝於當初。這個國家從建國的激情中誕生，在文人與軍人政權更迭的過程中成長，逐漸昇華到對公平正義的追求。國際媒體鏡頭下的孟加拉人手舞足蹈歡慶人民的勝利，我們的手機也不斷地傳來孟加拉街頭實況。此時此刻，鬱悶多年的孟加拉人似乎比拿到奧運金牌更開心。我們相信從過去到現在，青年學生們的生命不會白白犧牲，更祈禱在風雨飄搖的孟加拉迎來自由民主。
圖片來源：BANGLADESH – Audacity of Hope、Rajib Dhar, AP、Munir Uz Zaman, 法新社
